吉田孝｜走向闭塞的律令国家：日本的王土王臣思想与东亚世界的变化
作者｜吉田孝（1933—2016），生于爱知县，东京大学文学部国史学科毕业，专业为日本古代史，曾任青山学院大学名誉教授。
很早以前，朝鲜半岛来的大批移民就将水稻、铁器和文字传入了日本列岛。在8世纪以前，日本列岛还处于移民的高潮期。8世纪后半期，即使日本与新罗的关系紧张，朝廷也还是会向大宰府下达命令，比如对于朝鲜半岛漂来的渔民等，给他们修好船，提供粮食放他们回国，以及对于想“归顺”日本的外来人口，也按照先例给予接纳。
但是，到了9世纪中叶，朝廷又向大宰府下达命令，对于从新罗漂来要求“归顺”的人，一律给予食物后遣返回国。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变化呢？我们来看看当时的背景。
779年（宝龟十年），新罗最后一次向日本派出使者，之后，日本与新罗正式断绝了外交。但是新罗商人的船只却频繁来日。为了与新罗商人进行贸易活动，九州的土豪和官员中有不少人与新罗的势力相勾结。
进入9世纪，新罗政府的统治开始减弱，出现了像张宝高这样通过贸易积蓄财富然后自立门户、成为海上霸主的人。宝高以朝鲜半岛西南部莞岛上的清海镇为根据地，然后又跨海来到山东半岛附近新罗人的聚居地赤山设立根据地。他也进出日本，从前面提到的筑前长官文室宫麻吕那里得到很多绢，并大量买入唐朝的物品。841年（承和八年），宝高介入新罗王位的继承纠纷，发起叛乱后被杀。两年后，宫田麻吕被定为谋反罪，流放至伊豆国，其实被流放的真正原因在于他与新罗势力私下勾结。
当时的日本朝廷痛感落后于新罗的造船技术，乘风破浪、马力十足的新罗海盗船对日本朝廷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大宰府附近的博多湾，经常出现新罗海盗船偷袭丰前国进贡租调的船只，很多绢和棉都被抢了。而且，还发生了大宰府的大宰少贰（大宰府的负责官员）藤原元利麻吕与新罗王同谋意图加害国家（朝廷）的事件。
在9世纪之前，朝廷都将“归顺”的新罗人安置在关东和奥羽等边境地区。820年（弘仁十一年），远江和骏河地区的700余名新罗人发起了叛乱。日本对于新罗人的敌视态度越来越强，日本国内的新罗人聚居地弥漫着不安的氛围。
之所以会实施遣返一切新罗来者的政策，除了上述与新罗关系紧张以及对新罗人的敌视态度越来越强之外，背后还隐藏着朝廷内贵族们的国际意识的变化，以及去除污秽意识的增强。
王土王臣思想和驱除污秽
日本的律令国家再小，它也鼓吹自己是拥有属国的帝国。日本朝廷按照中国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王土王臣思想，要求新罗对自己称臣，并远征隼人和虾夷地区，妄图将律令制强加于他们。但是，实际上，当时的日本只不过是中国周边的一个小帝国，它的“天下”和“率土”仅限于闭塞的“国土”（大八州）范围之内。而国外广阔的空间范围，应该成为天皇德化影响的对象，即“王化”的对象，却被完全隔离开来。这种现象与当时日本朝廷驱除污秽观念的增强有很大关系。
驱除污秽的观念起源于印度的种姓集团，后逐渐向整个人类社会扩展。《魏志·倭人传》记载，人死后，在入葬前，全家人都必须沐浴驱除污秽。人类死亡、出生、月经，以及家畜的死亡和生产都是污秽的主要来源。驱除污秽的观念在平安前期迅速增强，《延喜式》（10世纪编纂的律令实施细则）规定，人死后三十天内，产后七天之内，六种家畜（马、牛、狗、鸡等）死后五天之内，出生后三天之内都属于污秽存留期间。在这段期间，被污秽传染的人不能进入皇宫，不能参加祭神活动。
污秽的传染观念在《延喜式》中也有规定。如果甲的家族内有人死亡的话，那么甲的全部家族成员都被传染了污秽。但是，如果不是甲家族成员的乙在这期间来甲的家中坐过，不光是乙本人，连乙的全部家族成员也会被传染。然后，如果再有丙在这期间到乙的家中坐过的话，丙（本人，家族除外）也属于被传染到的人。
驱除污秽的观念是在对来自大八州境外的污秽的恐惧中产生的。例如，872年（日本贞观十四年），渤海使节抵达日本之时，京都突然开始流行“咳嗽病”，很多人死亡。当时的人认为流行病起因于“外来的毒气”，朝廷就在建礼门前举行了驱除污秽的大祓禊。
虾夷和南岛地区的人们也被认为是处于污秽之地，所以，曾经身为天皇德化对象的他们，后来也被视为被污秽包围的恐怖对象了。
平安前期，朝廷征服了虾夷，至平安末期，又将统治领域扩展到外之滨（津轻半岛陆奥湾一侧的海岸），外之滨可以说是日本国的东部边境。西部边境是鬼界之岛（硫磺岛）。外之滨和鬼界之岛之间的大八州是神佛保护的领域，位于它的外部的虾夷之岛（北海道）和琉球，甚至朝鲜半岛和大陆都被视为污秽之地。
大八州成为一个闭塞的空间，生活在这个空间内的人们逐渐形成共有同一种语言和文化的观念。他们和境内的虾夷族[29]的差异逐渐减小，但是却将境外的阿伊努人[30]视为不同种族，加以区别对待。本土氏族和外来氏族之间的区别也逐渐消失。当然，在大八州内，东西差异也大，存在着各种不同的地域性，但是，从整个人类史来看，这种差异还是相对较小。
一方面，祛除污秽的观念滋生出不受污秽传染的、纯洁的天皇的形象，如前所述，远离世俗政治的幼帝因为远离污秽而更容易受到保护；另一方面，它也导致从制度上规定了一些人必须世代背负着污秽的名声，且因此而受到歧视。
东亚世界的变化
且说，日本国家制度和文化的建立在东亚世界中又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呢？现在让我们把目光转向东亚世界的动向。从这个角度再来重新看待日本。
东亚世界中，中国周边的国家通过接受中国皇帝的册封，被纳入以中国王朝为中心的国际秩序中。这些国家在向中国王朝臣服的过程中，纷纷建立了本国王权的组织机构。但是，作为东亚世界中心的唐朝在安史之乱后逐渐走向衰落，以唐朝的权威为后盾的周边各民族的王权统治也开始动摇。
907年（日本延喜七年），唐朝灭亡，分裂为多个小国。一直到宋朝统一的大约七十年间，这些小国的命运瞬息万变，周边各民族的王权势力也逐渐减弱。另外，在唐朝领域内的外民族开始摆脱中国王朝的支配和统治。
在中国东北部，曾经受到唐朝册封的渤海国随着唐朝的衰亡而衰落，耶律阿保机在统一契丹各部后进攻渤海国。926年，渤海国灭亡。9世纪末至10世纪初，新罗分裂为新罗、后百济和高丽。935年，新罗最后被高丽灭亡。在中国的南部，曾由唐朝安南都护府管理的、相当于今天越南的地区，在966年自称为大瞿越。在中国的西北地区，被任命为唐朝节度使的党项族拓跋氏于1038年建立大夏（后称西夏）。
日本没有受到唐朝的册封，所以，没有受到唐朝灭亡的直接影响，王权统治一直得以维持。但是，据《将门记》记载，939年（天庆二年），平将门在上野国府自称“新皇”，并回答弟弟的进言说：“当今世界，须是胜者为君。”他以契丹王耶律阿保机征服渤海为例解释道：“我朝尚无先例，但是别的国家有过。”可见，东亚世界体系的解体浪潮也波及了东海的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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