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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瓦尔·赫拉利|帝国统治:使“他们”成为“我们”

尤瓦尔·赫拉利 勿食我黍 2021-12-25


作者|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
        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的历史系教授



帝国究竟是什么?

帝国是一种政治秩序,有两项重要特征。第一,帝国必须要统治许多不同的民族,每个民族各自拥有不同的文化认同和独立的领土。但多少民族才算数?两、三个民族还不够,而二、三十个就算很多;成为帝国的门槛,大概就介于两者之间。

第二,帝国的特征是疆域可以灵活调整,而且可以几乎无限制的扩张。帝国不需要改变基本架构和认同,就能够纳入更多其他国家和领土。说到今天的英国,如果不改变基本架构和认同,就很难再突破现有的疆界。但是在一个世纪前,全世界几乎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成为大英帝国的一部分。

像这样的文化多元性和疆界灵活性,不仅让帝国独树一格,更让帝国站到了历史的核心。正是因为这两项特征,让帝国能够在单一的政治架构下,纳入多元的族群与生态区,让愈来愈多人类与整个地球逐渐融合为一。

这里要特别强调,帝国的定义就只在于文化多元性和疆界灵活性两项,至于起源、政府形式、领土范围或人口规模,并非重点。并不是一定要有军事征服,才能有帝国。像是雅典帝国的起源,就只是有一群人自愿结成联盟,哈布斯堡王朝(欧洲历史上统治领域最广的王室)则是因为许多精心安排的联姻,交织形成如蛛网般的关系。

帝国也不一定要有个专断的皇帝。像是史上规模最大的大英帝国,就属于民主政体。其他采用民主(或至少是共和)政体的帝国,还包括现代的荷兰、法国、比利时和美国,以及前现代的诺夫哥罗德(Novgorod)、罗马、迦太基和雅典。

此外,帝国的规模也并非重点。就算规模小之又小,也可能符合帝国的定义。譬如雅典帝国,就算在国力的巅峰,面积和人口还是远远不及今日的希腊。还有阿兹特克帝国,面积也不如今天的墨西哥。但尽管如此,以上两者还是足以称为帝国,反而是现代的希腊和墨西哥不合定义。原因就在于雅典和阿兹特克都降服了几十、甚至数百个不同的政体,而希腊和墨西哥并未做到。其中,雅典统治了超过一百个曾经独立的城邦,而阿兹特克帝国如果其税收纪录可靠,更是统治了371个不同的部落和民族。


这些区域在现今也就不过是普通大小的国家,当时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民族?原因在于:当时世界上民族的数量比今天多得多,但每个民族的人口数都较少、领地范围也较小。像是从地中海到约旦河岸,今天光是要满足仅仅两个民族的野心,就已经搞得烽火遍地,但在《圣经》初始的年代,这里可是养活了数十个国家、部落、小型王国和城邦。

帝国正是造成民族多样性大幅减少的主因之一。帝国就像一台压路机,将许多民族独特的多样性逐渐夯平(例如努曼提亚人的例子),整合制造出更大的新群体。

邪恶的帝国?

在我们这个时代,政治上有各种难听的字眼,而“帝国主义”大概只在“法西斯”之后,排名第二。现代对于帝国的批评,通常有两种:

第一、帝国制度就是行不通。长远来看,征服许多不同的民族,统治起来一定难有效率。

第二、就算能够有效统治,这种做法也不道德,因为帝国正是造成各种毁灭和剥削的邪恶引擎。每个民族都有自决的权利,不该受到其他民族控制。

从宏观历史的角度看,以上第一点完全没道理,第二点也满是问题。

就事实而言,帝国在过去两千五百年间,一直就是全球最常见的政治组织形式,大多数人在这段时间都是活在帝国政体之下。此外,帝国政体其实非常稳定,多半时候要打倒反叛军,根本不成问题。帝国之所以会倾覆,通常都是因为有外部侵略、或是内部统治菁英的内斗。相对而言,说到要被征服者起身追求自由、对抗帝国统治,向来纪录都很差,他们多半都是持续臣服长达数百年之久。通常,这些民族就是慢慢被帝国消化,最后自己独特的文化也烟消云散。

举例来说,西罗马帝国在西元476年遭到日耳曼人推翻,但是他们过去数百年来征服的努曼提亚人、阿尔维尼人、赫尔维提人、萨莫奈人、卢西塔尼亚人、安布利亚人、伊特鲁里亚人,以及其他数百个已经遭遗忘的民族,并没有从帝国的余烬中恢复重生,而是就这样默默消失。这些民族虽然各自有过自己的国家认同、讲着各自的语言、敬拜各自的神、流传着各自的神话,但现在他们血缘上的后代无论在想法、语言、信仰上,都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罗马人。

很多时候,某个帝国崩溃了,并不代表属民就能独立。反而是每在帝国瓦解或遭到驱逐之后,就会由新的帝国取而代之,继续统治。

这一点,最明显的例子就在中东。现在中东同时存在各种独立的政治实体,彼此之间的边界也模模糊糊,但这是过去几千年间几乎未曾有过的情形。上一次中东情势如此暧昧不明,已经是西元前八世纪、将近三千年前的事了!自从西元前八世纪兴起新亚述帝国,一直到二十世纪中叶、英法帝国解体,中东地区一直是像接力棒一样,由一个帝国传给下一个帝国。而在英法终于掉棒之后,之前亚述人征服的亚兰人、亚扪人、腓尼基人、非利士人、摩押人、以东人和其他民族,早已消失不见。

确实,现在的犹太人、亚美尼亚人、乔治亚人都提出了某些证据,证明自己是古代中东民族的后裔。然而,这些都只是例外,反而证明了帝国的“压路机”特质;而且这些族裔的宣称,不无夸大不实的嫌疑。


举例来说,我们无须多言,也知道现代犹太人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措施多半来自过去两千年间的帝国政体,而不是来自古老的犹太王国。如果大卫王穿越时空,来到今天最正统的犹太教堂,却看到信众穿的是东欧的衣服、讲的是德国的方言(意第绪语)、不断争论由巴比伦文字写成的教条(犹太法典),想必也是十分傻眼。远古的犹太王国既没有犹太会堂、也没有犹太法典,甚至连重要的《摩西五经》(摩西律法)也还不存在。

帝国统治下的恩怨

要建立和维系帝国,确实常有惨烈的屠杀,而幸存者也会受到残酷无情的压迫。帝国的标准配备,经常包括战争、奴役、驱逐和种族屠杀。罗马人于西元83年入侵苏格兰,遭到当地加里多尼亚人(Caledonian)的激烈反抗,结果就是让这个地方成为一片废墟。罗马人曾经试图和谈,但加里多尼亚的首领卡尔加库斯(Calgacus)在回应中,大骂罗马人是“世界的流氓”,并说“烧杀掳掠成了帝国的代名词;他们让一切成了沙漠,还说这就是和平。”

然而,帝国也不是完全有害无益。如果说帝国就是样样不行、所有相关的事物都该抛弃,那世界上大多数的文化便不该存在。帝国四处征服、掠夺财富之后,不只是拿来养活军队、兴建堡垒,同时也赞助了哲学、艺术、司法和公益。现在人类之所以有许多文化成就,很吊诡的,背后常常靠的就是剥削战败者。

例如,要不是罗马帝国如此繁荣兴盛,西塞罗、塞涅卡、圣奥古斯丁就不可能有钱有闲能够思考写作;要不是蒙兀儿帝国(1526-1858,成吉思汗后裔巴卑尔,入侵印度建立的帝国)剥削印度人、征敛财富,就不可能盖起泰姬玛哈陵;要不是哈布斯堡王朝从那些讲着斯拉夫语、匈牙利语和罗马尼亚语的省份征税,又怎么付得起海顿和莫扎特的佣金?而且,就算是卡尔加库斯的这番话,也不是倚靠加里多尼亚的作家把它流传下来。我们之所以还知道这些话,仰仗的是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Tacitus)。但事实上,这些话可能根本就是塔西佗自己讲的。今天多数学者都认为,塔西佗不仅捏造了这段话,甚至连卡尔加库斯这个首领都是他捏造出来的,只是为了要表达自己和其他罗马上层阶级对自己国家的看法。

就算我们不要只看菁英文化和高级艺术,而将重点转向一般人的世界,还是会发现帝国遗绪在现代文化几乎无所不在。今天大多数人说话、思考和做梦的时候,用的都是过去曾拿刀对着我们祖先的征服者的语言。

像是多数东亚人讲话和做梦的时候,用的是汉帝国的语言。而在南美和北美,不管各地的人民祖先来自何方,从阿拉斯加最北的巴罗半岛、到南美最南的麦哲伦海峡,几乎所有人都讲着以下四种语言之一: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或英语。

现在的埃及人说阿拉伯语,认为自己是阿拉伯人,也认同阿拉伯帝国(伊斯兰帝国);然而,阿拉伯帝国其实是在西元七世纪征服了埃及,而且多次以铁腕手段,镇压了企图反抗的埃及人民。至于在南非,大约有一千万祖鲁人,还缅怀着十九世纪祖鲁最光荣的年代;但其实大部分祖鲁人祖先的部落,都曾经奋死抵抗祖鲁帝国的侵略,最后是在血腥的军事行动下,才融为一体。

这是为你们好!

由萨尔贡大帝所建立的阿卡德帝国(大约西元前2250年)是我们最早有确切资料的帝国。萨尔贡发迹于美索不达米亚的基什(Kish),是这个小城邦的邦主。经过短短几十年,他不仅征服了所有美索不达米亚的城邦,还夺下美索不达米亚中心地带以外的大片领土。他所统治的区域从波斯湾延伸到地中海,涵盖现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大部分地区,还包括一部分的伊朗和土耳其。萨尔贡曾夸口说,自己已经征服了全世界。

阿卡德帝国在萨尔贡逝世后不久,便随之崩溃,但这个帝国的外壳却开始一手传着一手。接下来的一千七百年间,亚述、巴比伦和西台(Hittite)的国王都以萨尔贡为榜样,吹嘘着自己也征服了全世界。到了大约西元前550年,波斯的居鲁士大帝更是吹牛皮,吹得让人印象深刻。

亚述的历任国王始终自称为亚述国王。就算声称统治了全世界,显然也是为了发扬伟大的亚述,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居鲁士就不同了,他不仅声称自己统治整个世界,还说自己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这些波斯人对外邦说:“我们之所以征服你们,是为了你们好。”居鲁士希望他统治的属民都爱戴他、觉得能成为波斯臣民是再幸运不过的事。他希望其他国家民族也都愿意臣服在波斯帝国之下,而他最著名的创举,就是允许遭流放到巴比伦的犹太人返回犹太家园、重建圣殿,甚至还提供经济援助。居鲁士自认为不只是统治犹太人的波斯国王,也是犹太人的国王,因此他也要照顾犹太人的福祉。

这种“统治全世界、为所有人类福祉而努力”的想法,让人耳目一新。一直以来,演化让智人也像其他社会性哺乳动物一样,从来都是排外的生物。智人在本能上就会将人类分成“我们”和“他们”。所谓的“我们”,有共同的语言、宗教和习俗,我们对彼此负责,但“他们”就不干我们的事。“我们”与“他们”不同,而且也不欠他们什么。在我们的土地上,我们不想看到他们,也半点不关心他们的土地上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我们还不太把“他们”当人看。

譬如在苏丹的丁卡人(Dinka),他们说的“丁卡”就是“人”的意思。所以如果不是丁卡人,就不算是人。而丁卡人的死对头是努尔人(Nuer)。努尔语言中的“努尔”又是什么意思呢?它的意思是“原来的人”。而在距离苏丹沙漠有几千公里远的阿拉斯加冻原及西伯利亚东北部,住着尤皮克人(Yupik)。“尤皮克”在尤皮克语里又是什么意思?它的意思是“真正的人”。

然而,居鲁士的帝国思想与这些排外的民族相反,展现的是包容,而且无所不包。虽然居鲁士还是会强调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种族和文化差异,但他认为整个世界基本上为一体,同样一套原则可以适用于所有时间、所有地点,而且所有人类应当互相负责。于是,人类就像是一个大家庭:父母享有特权,但同时也要负责孩子的幸福。

这种崭新的帝国思想,从居鲁士和波斯人,传给了亚历山大大帝,再传给希腊国王、罗马皇帝、穆斯林哈里发、印度君主,最后甚至还传给苏联总书记和美国总统。这种良性的帝国思想,让帝国的存在合理化,不仅让属民打消了反抗的念头,就算独立的民族也不再反抗帝国的扩张。

除了波斯帝国之外,其他地区也各自独立发展出类似的帝国思想,特别是在中美洲、安地斯地区,以及中国。根据中国传统的政治理论,人间的种种政治权威都来自于“天”。老天会挑选最优秀的个人或家族,赋予“天命”,让他们统治天下,为黎民百姓谋福利。这样说来,所谓君权就该能够行遍天下。如果没得到天命,别说是天下,就连统治一座城池的权力也没有。而如果统治者享有天命,就该有义务将正义与和谐传播到整个中华大地。天命同时期只能归于一人,所以中华大地不能同时存在许多个独立的国家。

秦始皇完成了史上第一次中国统一大业,号称“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于是,不论在中国政治思想或是历史记忆当中,帝国时期似乎都成了秩序和公义的黄金时代。现代西方认为,所谓公义的世界,应该是由各个独立的民族国家组成;然而古代中国的概念却正好相反,认为政治分裂的时代不仅动荡不安,而且公义不行。这种看法对中国的历史产生深远的影响。每次一个帝国崩溃、一个朝代结束,这种政治理论的主流会让各方竞逐的势力不安于各自为政,而一心追求统一。而且事实证明,最后总能统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使“他们”成为“我们”

在许多小文化合并到少数大文化的过程中,帝国的影响居功厥伟。思想、人口、货物和技术的传播,在帝国境内要比分属不同政权的治理区域来得方便迅速。而且,常常正是帝国本身刻意加速传播各种思想、制度、习俗和规范。原因之一,是统治起来更容易。如果帝国的每个小地区都各有一套法律、文字、语言和货币,治理就非常困难。标准化绝对可说是皇帝的一大福音。

第二个原因的重要性也不容小觑,帝国积极传播共同的文化,就能强化它们的统治正当性。至少从居鲁士和秦始皇开始,帝国不管是造桥铺路、或是镇压屠杀,都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有的说是传播较高等的文化,也有的说:这对于被征服者而言,是利大于弊,获得的好处比起征服者本身更多。

至于这些好处,有时候确实显而易见(例如治安、国土规划、统一度量衡),但有些时候也十分可疑(像是税收、征兵、崇拜皇帝)。只不过,多数帝国菁英仍然一心相信,自己是为了所有帝国子民的整体福利而努力。在中国的统治阶层眼中,各个邻国及四方诸侯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蛮夷之邦,天朝中国应该泽披四方、广传华夏文化。所谓的天命,为的不是剥削掠夺整个世界,而是要教化万民。

同样的,罗马人也声称自己的统治理所当然,因为他们让野蛮人开始有了和平、正义,生命也更为高贵。像是他们说日耳曼民族生性野蛮,高卢人会画各种战妆、生活肮脏、为人无知,一直要到罗马人到来,才用法律驯化了他们,用公共浴室让他们身体洁净,也用哲学让他们思想进步。

至于西元前三世纪的孔雀王朝(古印度摩揭陀国的王朝),也认为自己必须负起责任,将佛法传播到无知的世界。穆斯林哈里发也肩负着神圣的使命,要传播先知的启示,虽然最好是以和平的方式,但必要的时候也不惜一战。至于西班牙帝国和葡萄牙帝国,也声称自己到印度和美洲不是为了财富,而是要让当地人改信真正的信仰。号称日不落国的大英帝国,也是号称传播着自由主义和自由贸易这两大福音。

“他们”依然不是“我们”

帝国所传播的文化理念,很少只来自那一小群的统治菁英。正由于帝国的愿景不仅在于“这是为你们好!”,也在于“使他们成为我们”,所以帝国的统治菁英往往也比较容易吸纳不同的概念、规范和传统,而不会死硬坚持萧规曹随的陈习。

虽然也有些皇帝试图要回归自己的根源,让帝国的文化单纯一些,但多数帝国都已经从征服的民族吸收了太多文化,而形成混合的文明。像是罗马帝国的文化,里面希腊文化的成分几乎不亚于罗马文化。阿拔斯王朝(750-1258,阿拉伯帝国史上最辉煌的王朝)的文化也揉合了波斯、希腊和阿拉伯。蒙兀儿帝国文化几乎就是中国的翻版。至于对美国这个现代帝国来说,有着肯亚血统的总统欧巴马,可以一边吃义大利披萨,一边观看他最爱的英国史诗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那讲的还是阿拉伯反抗土耳其的故事。

对于被征服者而言,就算有了文化大熔炉,文化同化也不见得容易。虽然帝国文明很可能四方征服各个民族、融合他们的文化,但对帝国绝大多数成员来说,混合的成果仍然令他们感到陌生。同化的过程常常带着痛苦和创伤。要放弃熟悉且深爱的地方传统并不容易,而要了解及采用新的文化也同样困难、且令人深感压力。雪上加霜的是,等到帝国属民千辛万苦终于接受了帝国文化,可能还得再花上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才能让帝国的菁英把他们视为“我们”。从征服到臣服之间的数个世代,就这样成了失落的一群。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当地文化,但在新加入的帝国世界里,却还没有一个平等的地位,反而只是继续被视为化外之民。

想像一下,在努曼提亚灭亡后一世纪,出身良好的伊比利亚人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首先,他虽然还是跟父母讲着当地的凯尔特语,但因为要做生意、要与当权者沟通,所以他也是一口流利的拉丁语,只是稍微有点口音。他的妻子就像其他当地妇女一样,还是保留着一些凯尔特人的品味,喜欢各种装饰华美的小玩意。虽然他对妻子宠爱有加、样样照办,但心里还是希望她能够喜欢那些简单高雅的首饰,就像罗马总督夫人一样。他自己穿着罗马的束腰宽外衣,而且因为他对罗马的商业法律十分娴熟,让他成了贩卖牛只的大商人,能够盖起一间罗马风格的豪宅。然而,就算他甚至还能够背诵古罗马诗人维吉尔(Virgil)的《农耕诗》,罗马人仍然觉得他就是半野蛮人。他满腹委曲,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取得公职,也不可能在露天剧场拿到真正好的位子。

在十九世纪末,许多受过教育的印度人也学到了同样的一课,只是这次另一方换成英国主人。就有一则著名的轶事,讲的是有个印度人雄心勃勃,把英语学得无懈可击,还上过西式舞蹈课程,甚至养成用刀叉进食的习惯。他把这一切学好之后,前往英格兰,在伦敦大学学院读法律,还成为一名合格的律师。然而,后来这个读法律的年轻人到了英属南非,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却因为坚持自己该坐头等车厢,而不是像他一样“有色人种”该坐的三等车厢,便被赶下火车。这个人就是甘地。

…… ……


历史上的好人和坏人

我们很容易想把所有人简单分成好人和坏人,而所有的帝国大概都会被归为坏人。毕竟,几乎所有帝国都是建立在鲜血之上,并且透过压制和战争来维持权力。然而,现今的文化又有大多数都是帝国的遗风。如果帝国从定义上就是坏东西,那我们又成了什么?

有些学说和政治运动主张:要把人类文化里的帝国主义成分全部洗净,只留下所谓纯净、真正的文明,不要受到帝国主义原罪的玷污。这种想法顶多就是一厢情愿;至于最坏的情况,则根本就是粗暴的民族主义和偏执狂,只是套上一层伪装。

或许我们可以说,在历史曙光乍现的时候,有部分文化确实曾经纯净,没有受到帝国主义原罪和其他社会的玷污。但就在那道曙光之后,已经没有任何文化能够再提出这种主张了,因为地球上现存的文化已经没有任何所谓纯净的文化。现存的所有人类文化,至少都有一部分是帝国和帝国文明的遗绪,任何以学术或政治为名的手术,如果想把所有帝国的部位一次切除,病人也就必然魂归离恨天。

举例来说,可以想想现在独立的印度与之前英属印度之间的爱恨情仇。英国征服占领印度的时候,数百万印度人因而丧命,更有上亿印度人遭到凌辱和剥削。然而,还是有许多印度人热切接受了像是民族自决和人权的西方思想;等到英国拒绝遵守这些价值观、拒绝给予印度人平等权利的时候,印度人自然更是大为不满。

然而,现代的印度仍然像是大英帝国的孩子。虽然英国人杀害、伤害、迫害了印度人,但也是英国人统一了印度大陆上原本错综复杂而互相交战的王国、公国和部落,建立起共同的民族意识,并形成一个联邦制的国家。英国人奠定了印度司法体系的基础,创立了印度的行政架构,还建立了对经济整合至关重要的铁路网。

西方民主以英国为代表,而印度独立后也是以西方民主制度做为政府体制。直到现在,英语仍是印度大陆的通用语言,让以北印度语、泰米尔语、马拉雅拉姆语为母语的人,都可以用这种中性的语言来沟通。印度人热中于板球运动,也爱喝茶,但这两者都是英国留下的风俗。(印度要到十九世纪中叶,才由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引进商业茶园。正是那些势利眼的英国“阁下”,将喝茶的习惯传遍印度大陆。)

今天会有多少印度人认为,为了去除帝国的一切,就该让大家来投票,看看是否应该抛弃民主、不说英语、拆除铁路网、废除司法体系、不玩板球、不喝茶?就算真的成案了,光是“投票”这件事,不也得感谢过去殖民者的教导?

就算我们真的要完全去除掉某个残暴帝国的遗绪,希望能够重建并维护在那之前的“纯正”文化,很有可能最后恢复的,也不过是更之前、没那么残暴的帝国留下的文化。就像是有些人对于英国阁下在印度留下的文化十分反感,一心除之而后快,但在无意中恢复的,却是同属征服者的蒙兀儿帝国以及德里苏丹国(1206-1526)。而且,如果想再驱除这些阿拉伯帝国的影响,恢复“纯正印度文化”,恢复的又是笈多王朝(320-540)、贵霜帝国(30-375)和孔雀王朝的文化。如果极端印度民族主义者要摧毁所有由英国征服者留下的建筑(像是孟买火车站),那像是泰姬玛哈陵这种由穆斯林征服者留下的建筑,又该如何处理?

没有人真正知道该如何解决文化遗绪这个棘手的问题。无论采取哪一种方式,第一步就是要认清这种两难的复杂程度,知道历史就是无法简单分成好人和坏人两种。当然,除非我们愿意承认,我们自己常常就是跟着走坏人的路。

全新的全球帝国

自西元前200年左右,大多数人类都已经活在各个帝国之中。看来,未来很可能所有人类就是活在单一的帝国之下,而且这会是真正的全球帝国。统一全球这件事,很可能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时间来到二十一世纪,民族主义正在迅速失去地位。愈来愈多人相信,真正的政治权威应该是来自所有人类,而不是某个特定国籍的成员,而人类政治的发展方向也该是朝向“保障人权、维护全人类利益”的目标走。如果确实如此,那么现在全球有将近两百个独立国家,就反而形成阻碍。如果不管是瑞典、印尼或奈及利亚,都该有同样的人权,那么让某个单一的全球政府来保护大家,岂不更加简单?
 
而且,现在出现像是冰帽融化这种全球性的问题,也正在侵蚀各个独立民族国家本身的正当性。毕竟,没有任何主权国家能够独力解决全球暖化的问题。中国人所称的“天命”,正是由“上天”所命,要来解决全人类的问题;而现代的天命,则是得秉承全人类之命,来解决上天的问题,像是臭氧层破洞和温室气体的累积。未来的全球帝国,很有可能正是环保当道。

到了2014年,世界政治基本上仍是各行其政,但国家的独立性正在迅速消失。没有任何国家能够行使真正独立的经济政策,或是任意发动战争,甚至连国家内政也无法完全独立决定。对于全球市场的阴谋,各个国家也只能逐步开放,逐渐面对全球企业和非政府组织的干预,还得面对全球舆论的监督和国际司法的干涉。各国也得遵守全球在财政、环保和法律上的标准。资金、劳动力和资讯构成一股无比强大的潮流,翻转并形塑着现在的世界,国家的有形疆域和意见已经逐渐失去分量。

我们眼下正在形成的全球帝国,并不受任何特定的国家或族群管辖。就像罗马帝国晚期,它是由多民族的菁英共同统治,并且是由共同的文化和共同的利益相互结合。在世界各地,愈来愈多企业家、工程师、专家、学者、律师和经理人得到召唤,一起加入这个全球帝国。他们必须面对的问题,就是究竟该回应这个全球帝国的召唤,还是要忠于自己的国家和人民?

事实上,愈来愈多人已经投入了全球帝国的一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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