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个周三，就是最高法院公布2018年一季度全国12.26万员额法官人均收案54.16件的那一天，我正坐在四处找工作的公交车上，接到了原单位一个同事的电话。电话里，同事告诉我，曾经当过我的书记员刘百涛辞职了，并且问道，“能否为刘百涛写了一点什么?”我说“可以考虑”。他就正告我，“还是写一点罢，刘百涛辞职前就很爱看你写的文章的。”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在朋友圈转发我写的文章，尽管法院的旧同事们点赞转发的很少，其中的原因大家也都是知道的，然而在这样的尴尬境遇中，多次点赞并且时常文后打赏的人中，就有刘百涛。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不仅是为了怀念曾经的同事之情，更是祭奠曾经大家都曾付出热忱的青春岁月。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冥冥注定”，或许他的辞职也是种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有点无话可说。我只觉得刘百涛及尚未辞职的“刘百涛们”所在环境和处境，除了辞职一条路，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出路。这岂是一两句说教，或是一两句安慰能够理顺的?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某些“情怀”、“历练”等陈词滥调的“高论”，相比刘百涛君十年的青春，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悲凉了。我将深味这非理性的浓黑的悲凉;以我最大的发声显示于这微小的环境，使世人知晓他们这一群体的悲凉，就将这作为与刘百涛认识一场的怀念，奉献于本文微小的传播范围吧。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现实。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惨淡的经历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惨淡的经历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那个何处说理的体态。我不知道那样的状态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要继续自己的生存、生活;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刘百涛辞职已有一段时间了，也许他已经开始进入了新的生活状态，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刘百涛，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85年生人，2008年进入法院。当时我在民一庭当法官，他毕业于政法学校，受聘到法院当书记员，分到了民一庭。我那会也没结婚，两个年轻人自然有共同语言，且都在法院住宿，来往比较多。他做了一段时间我的书记员，后来领导担心我俩成天玩，就他他调到另一名法官手下了，不过还在一个庭。

刘百涛来自隔壁县城，系家中独子，家境殷实，那时候还没有法院大面积进人的情况，能进法院的，你懂的。在此之前，法院也曾有数例临时工转正的先例，刘百涛虽没言过想循此路，我暗自揣摩，应该也是有此打算的。

法院招聘的书记员，虽说是管吃管住象征性的交点生活费，但早饭就是馒头稀饭咸菜，晚饭是中午吃剩的热一热而已，招聘书记员的工资是当地的最低工资标准1000多元。对于每周往返40公里的距离，经常外出晚餐的小青年而言，1000多元根本就是入不敷出。

民一庭干了两年的书记员，刘百涛就调去了研究室，开始掌管全院公告案件的登报收费刊发、全院收结案件数据的统计报表及偶尔的小新闻报道的书写。在研究室一干就是五六年，招聘的书记员越来越多，刘百涛从进法院最年轻的“小刘”已经成了“涛哥”。

四

近年来，法院内网的建设及智慧化、大数据平台的完善，各个法院自行统计上报的收结案数据已经没有必要，之前作为研究室重要职能之一的司法统计工作，已经没有专人负责的必要，已成“涛哥”自然不能再回书记员岗位，领导将其安排到了立案庭，负责上诉案件的移送和送达保全工作。

刘百涛是公认的好孩子，领导交办的事，尽管自己晚上加班加点，也不表现出不满和怨言。要知道，在拿着正式工五分之一甚至更低的工资待遇，干着一样的工作，甚至还有正式工光拿工资待遇基本看不见人影的工作环境下，跟他同期进法院的，早就满腹怨言，甚至公开表达不满，工作上阳奉阴违了。

男大当婚，婚后的刘百涛开着二十多万的越野车，每周往返数趟家中，每月1500元的工资也就够个油钱。他最盼望的是能跟着出个差或是去北京公干之类，还能领个出差补助啥的。

我不止一次的劝他，考个律师证或是干脆辞了算了。他总是嘿嘿的笑笑，好像心有打算，也许他心理还在不忘能转正的机会吧。

五

该来的终究会来，司法改革来了。就在司法改革的前夕，院里开始大规模的招聘临时工，就是劳务派遣的那种。专业不限，学历不限，几十人几十人的招，两年间上百人进入法院，刘百涛俨然成了前辈。

随着司法改革人员分类管理的需要，院里已经正式通知，像刘宝涛他们这些先前进入法院的，一律改签成劳务派遣制，也就是身在法院工作，劳动关系属于劳务派遣公司。本来来时还是劳动关系在法院的，现在连劳动关系都不属于法院了，正式编制上收省里更别想能转正的事了。

言语间，刘百涛已经流露出前途的渺茫和工作的懈怠。已经到法院第十个年头，年过而立，每月1600多元的工资，连油费孩子奶粉钱都不够，干着毫无技术含量和就业前景的工作，身边都是司法改革后工资是自己六七倍之多的同事，是该考虑前途了！

六

一番抉择之后，尽管我没有在他身边，他也没有找我商量，但我知道，辞职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时间永是流驶，法院依旧运转，有限的几个辞职，在数百人的法院看来，根本是不算什么，至多，不过供早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早已的注定。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仅此而已。

今天我去一个法院立案，到了立案窗口，法官审查认为材料齐全之后告知，想立案先要进行诉前调解，没有诉前调解出具的调解完毕证明不给立案。我回答这个案件不需要调解，然被告知，不同意调解就不给立案，这是规定。

这就是法院的现实吧。天天锣鼓喧天的昭告天下施行了无条件的立案登记制，下面却对立案提出了种种限制；宁可天天招收新手、临聘人员走马灯的辞职，却不给十年培养出来娴熟掌握工作技能的“刘百涛们”以出路；明明法律标榜的是同工同酬、按劳分配，却在司法机关内部人为的把待遇、身份划分为三六九等，制造内部隔阂。

七

鲁迅曾经说过，他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得知刘百涛辞职以后，我微信给他，问他可好。他回答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只是不解的是，为什么此前辞职的书记员，有工作一年一个月的补偿金，到了他这里，就没有这笔补偿金了。我给他解释，根据劳动法，自己辞职的，是没有解除劳动合同经济补偿金的。

　　许久之后，他回答，怎么别人都有，到我这就没有了？法院都因人而异，上哪说理去呀？

       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现实生活吧，摆脱以往苟且的生活，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仅以此来怀念刘百涛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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