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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五七干校故事

杨冠群 外交官说事儿 2023-12-06

作者简介   


杨冠群  1950年调入外交部,1951-1954年派往朝鲜,在志愿军停战谈判代表团工作;历任中国驻阿富汗大使馆随员、国际关系学院和外交学院讲师、外交部美大司副处长、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领事、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一秘、中国驻泰国大使馆参赞、常驻联合国亚太经社会常务副代表等职。


“一锅端”到江西

作者和夫人在井冈山留影。

(作者供图)

1969年12月,我们一家三口都去了江西上高外交部“五七干校”,一直到1973年4月。这次大规模迁移属于“一锅端”,外交学院师生员工整个都搬下去了。这就要说到林彪下达的“第一号令”,当时给人印象:世界大战就要开打,帝国主义、各国反动派和修正主义国家就要从四面八方进攻我们,北京要疏散人口,人都要下去,“不在城里吃闲饭”。

去了五七干校,能否回来还真是个未知数,所以不少人都把北京家中的东西集中处理了。我那时候有一本大字典厚的邮票本,里面都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国内外邮票,是我的父亲从一个犹太人那里弄来的,现在得多值钱啊!我在阜成门外以一块钱卖掉了,还有一本很老的《康熙字典》,也是卖了一块钱。现在想起来,很是心痛。

(图源:戈云-美篇)

“五七干校”明显不同于1958年的“下放”。“下放”时我们与农民“三同”,吃住都在百姓家。这一次,整个学院搬来了,吃的是集体伙食,住的是简陋的宿舍,劳动一起干,身边基本上都是熟人,生活上就没有那么孤寂和无助。后来条件改善了,我们一家人住在一间小平房里,夫人在食堂里面管账,女儿先在村里上小学,后来外交学院职工自己办了一所小学。干校俨然是一个独立的小天地。

江西的天气热得无法忍受,雨天也特别多。我们人人学着江西老表,出工时总是带着一条长长的粗布巾,白天拿来擦汗,晚上睡觉时用来盖肚子。白天干活,老乡们穿着黑色的长袖衣服防晒,我们反而是光着脊梁,享受最充分的日光浴,脱几层皮不说,无情的太阳毒辣辣地蒸烤着水田,闷热的空气让呼吸都变得急促,擦汗的“老表巾”都能拧出水来。

原上高中学雪子岭农场,当年五七干校在上高中学读书的子弟们在此劳动。(图源:戈云-美篇)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温和许多,但江西冬日里没有炉火,屋内外还是相当冷。初去时,没有自来水,大家就用河沟里的凉水洗漱。有些家长心疼孩子,就拿热水瓶在脸盆里兑一点热水给孩子。夫人坚持锻炼我们孩子的品性,坚持不给热水,冻得她手脸发紫,许多人都觉得不可理解。

在三年时光中,除了个别时候开会,或到上高县里听报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劳动上。不管能不能承受,没有人偷懒,大家都觉得能把自己养活就已经不简单了。那时候,住在老乡家里的下乡知识青年实在太苦了。一碗糙米饭里倒点酱油,放几个辣椒,就打发一顿,天天如此。我们心里最酸涩的,就是看他们端着饭碗,倚着门框,羡慕地望着我们这些京城来的干部们进进出出。尽管都身陷苦难,倘若你过得比他人好一些,于内心也是一种煎熬。

劳动的苦乐

劳动尽管劳累,但苦中有乐。我换过了各种工种,竟也十分有趣。

“803”位于新界埠乡富港至古塘的路边,离县城12公里,原为803部队农场,1969年由外交部五七干校的外交学院等单位进驻,成为上高五七干校的一个点,干校撤走后成为下放知青农场,为上高县农业局青年农场。(图源:戈云-美篇)

外交学院的师生员工都集中在外交部的“803”分校,一个“大跃进”后下马的钢厂。“803”建在一个小山坡上,没有自来水,几百口人唯一的水源是山下的一个水塘,那里有一股泉水。水塘连着稻田,泉眼水位低时,稻田水就倒灌,很不干净。

“803”小区

(图源:戈云-美篇)

有一段时间我负责烧锅炉,而且是那种工厂或大伙房才有的两米高的大锅炉。我们成立了一个拉水队,有一辆两轮水车,到山下装水后,六七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连推带拉才能把沉重的水车拉到锅炉房,然后再接力一桶一桶把水灌到高高在上的锅炉口。这大概是干校最繁重的劳动了。我的责任重大,三四百人的饮水如果没有烧开,喝了,来一个集体腹泻,我就吃罪不起了。幸亏我过去在解放初的外交部集体宿舍、驻阿富汗的使馆和后来没有煤气的楼房家中,都有过点火烧煤的经验,不说干起来轻车熟路,也总算不负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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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和夫人在江西五七干校。(作者供图)




还有一阵子我调到菜班劳动。江西多黏土,种菜特别费劲,浇上的水肥,泥土不吸收,基本上都流失了。我们白天去干校猪场挑猪尿,用大木桶装上。我力气不济,一次只能挑半桶,加上浸湿了的木桶本身就很重,所有的力气都使在腰间,我的腰椎间盘突出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

江西蛇很多,多是眼镜蛇,有时候趴在邻居家门口,有时候藏在大厕所里纳凉。女儿有次中午上厕所遇上了一条,我听见她的尖叫声,抓了把铁锨,不管男女厕所,冲了进去,把昂起了头、吐着分叉舌头的家伙宰了,丢进坑里。过后,有女学员上厕所,见坑洞下有蛇,吓得提了裤子往外跑。我在江西打了不少的蛇。冬天中午,蟒蛇都出来晒太阳,像牛屎般盘成一团团,每发现有人靠近就爬回洞去。本事大的工农学员还能捏住蟒蛇的尾巴,把它们从洞里拽出来,我看得心惊肉跳,没胆量参与。

还有掏粪。大粪池,日长月久,没有清理,就结起了厚厚的一层硬盖,混着浮起的杂物,五彩缤纷,只是浓烈的气味刺眼冲鼻,夏日尤甚。掏粪也是技术活,不把粪层打碎,和着粪水,长长的木勺就舀不出“实质东西”来。

在上高县城里还挖过一次医院的积水坑,那血水、粪水、棉花、药盒、针管,红、黄、蓝、白、黑,应有尽有,真不知从何下手。不过我心里也没有不好受,感觉这些都是份内事。

在上高县医院里还见到一个可笑又可叹的现象。一个老妇在病床底下养了一只心爱的老母鸡。为什么?住院了,家里没人照顾它啊!医院也默许,因为老母鸡每天下一个蛋可以滋补病妇。不卫生!凑合吧。这就是当时农村的现实。不下穷乡僻壤,怎能自称了解国情?

除了这些受煎熬的事外,有一件事还挺有意思。有一次,女儿上学的那个村子着火了,我们就七手八脚拿脸盆、水桶跑那儿去救火。我看见一家屋顶已经冒烟,家人都跑出来了,我就冲了进去。进去之后就看见一个毛主席像,我别的没拿,单单把毛主席像抢了出来。也没人叫我这样做,你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当时就觉得财产烧了没关系,毛主席像不能烧。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也没人看见我这么做。现在年轻人听了可能觉得我傻了吧唧的,可那个时代的人就是这样实在。

五七干校竹子棚校区

(图源:戈云-美篇)

我们跟老百姓没有太多联系,自己劳动,自己过日子。我在当地还见到了我在驻阿富汗使馆工作时的首任政务参赞,第二把手,后来当了东欧某国的大使。他在“竹子棚”分校,离我们还有一段路,可偏偏就是这样巧,在小河边我们碰上了,这世界也真是小。他穿着短裤,光着脊梁,吆呼着,挥舞一根长竹竿,赶着二三十只鸭子下河去。回想我们这些“大官”们在国外时前呼后拥,一言九鼎,坐着奔驰车,一声声被叫着“阁下”的情景,觉得可怜,又觉得可笑。五七干校期间,别管你是大使还是参赞,多大的官都得参加劳动,众“身”平等嘛。

回头想想,这三年还算平静地度过了,除却“五一六”一事在平静生活的湖面上曾经激起了一阵不小的涟漪。

乱抓“五一六”

在外交学院时,我患了重度痔疮。担心在五七干校影响劳动,就提前把痔疮割了。于是,江西就晚去了两个星期。

按照军事编制,当时外交学院的师生员工分编为“连、排、班”。我刚到的第一天就吃了一记“杀威棒”。晚饭后,全连在钢厂的“大澡堂”开会。会议还没有开始,“连长”、“老中青三结合”后复出的原党支记,就当场宣布我和夫人不能参加会议,当着众人的面,把我们撵出了会场。可这是为什么呀,我和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明白过来,原来造反派怀疑我晚去江西是为了跟“五一六”联系。

这里,就得啰嗦几句我在北京二龙路肛肠医院的奇遇。这是一座专科医院,以结扎消融痔疮著名。痔疮处于末梢神经,十分敏感。结扎时,涂了点麻药,手术后的一个星期,肛门口就如同一块烧红的煤球顶着。那个年代,没有“护工”之说,家属也不陪护,全靠发扬“阶级友爱”,轻病号服侍重病号——打水、扫地、喂饭、端尿样样都干,护士只管换药。

医院里手术最高明的是关大夫,虽是“右派分子”,因医术精湛,要求他做手术的趋之若鹜。同我一起住院的还有外交学院的王副院长,他虽身经百战,上了手术台却因怕痛,一骨碌爬了下来溜掉了。

我还当过一次不成功的“红娘”。我的邻床是一个年轻的击剑运动员。他没有对象,恰好一名女护士也想找男朋友。我就替他们约了时间相会。那天恰好是雪后,地上积雪一尺,北风凛冽。他们踏雪出去了。回来后,我问小伙子对姑娘的印象。他的回答叫我吃惊:“不知道她长得怎样。”“这怎么可能?”答:“她戴了个大口罩,一直没有拿下来!”天哪。

明明我是在医院割痔疮,怎么会说我是在联系“五一六”呢?

那晚,从大澡堂怏怏被赶回宿舍,女儿见了我们就问:“叔叔阿姨都没有回来,你们两人怎么就回来了?”看着空空如也的集体大宿舍,我们如何回答是好?苦水只好往肚子里咽。

夫人对我也若有所疑,一本正经问我:“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五一六’?”

我回答:“不是。”她又反问一句:“确实吗?”

我就回了她一句,把一切疑团都消除了:“自我们认识以来,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一句假话?”

后来,有一个“造反派”女教员,贴了我一张大字报,说杨某不是“五一六”,为什么?因为“此人名声太臭,‘五一六’也不会要”。我看后十分生气,也回了她一张,揭了她的“私密”,就贴在她住屋的窗底下。现在来看,我气量也太小了。她的大字报并无恶意,只是写漏了指。

没过多久形势大变,“保守派”和“逍遥派”掌权。原先批判“五一六”的“造反派”都变成了“五一六”嫌犯,真是莫名其妙。政策宽松,造反头头们没有被关进牛棚,但行动受到了限制。我心里本来就有气,有一回,一口气就写了十来张“揭发”大字报回敬他们,贴满了路口的一堵大墙。更好笑的是:有些造反派顶不住了,就乱咬,把水搅浑。他们上台现身说法,有声有色地声称:某时、某地、发展某人为“五一六”,其实都是子虚乌有。

冤家路窄,学院陈院长,前驻芬兰、伊朗大使,也来到我们菜班 “接受群众监督”。他跟我们一样,穿了条短布裤,光着膀子,围了一条老表巾,每天默默地下大田,傍晚收工了,就在水渠边洗泥腿。开会时,同大家一样,坐小凳围成一圈,念《语录》。他的年龄比我们大多了,又是过去的领导。我们没有难为他,只是开会时,语言严厉些。对于他身陷牛棚时,还地下操纵,对我的不公,我压根儿只字不提。那时候,大家对“斗争”都有疲劳感,也都明白:有些事可能永远说不清。

最后,外交部宣布本部一个“五一六”也没有,于是被批的、批人的,全都解放,皆大欢喜。原来,群众间,你批我,我揭你,斗得不亦乐乎,到头来只是混战一场,瞎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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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杨冠群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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