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森林中递交国书

在我30多年的外交生涯中有过三次陪同大使递交国书的经历。但这三次递交国书不是在富丽堂皇的总统府，而是在高山峻岭的原始森林中；耳边回响的不是军乐队演奏的庄重迎宾曲，而是不时传来的零星枪声。这对一位外交官来说的确是不平凡的经历。

在越南南方的深山老林中

第一次是在1973年，我陪同王若杰大使向越南南方临时革命政府阮友寿主席递交国书。

当时，残酷的越南战争已延续了10多年，美国耗费了2000多亿美元，付出了5.5万多士兵的生命，仍然未能征服坚强不屈的越南人民。美国国内汹涌澎湃的反战浪潮给美国政府造成了巨大压力。尼克松总统上台后，不得不改变战略，尽快结束这场“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进行的错误战争”。

▲ 1973年，阮氏萍在巴黎协定上签字。

1973年1月23日，越美在巴黎正式签署了“关于在越南结束战争、恢复和平的协定”（即巴黎协定）。这个协定是由美国政府、越南民主共和国政府（越南北方）、西贡政权及越南南方临时革命政府四家签署的。由于越南北方政府不承认西贡伪政权，美国又不承认越南南方临时革命政府，因此谈判一开始就对座位的安排问题发生争执。

▲ 巴黎协定谈判全景

越南北方坚决反对使用四边对等的四方形会议桌，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先生出一高招，建议采用椭圆形会议桌。美国、越南北方代表相向而坐，西贡代表和南方临时政府代表则坐两端。达成协议后，越南北方政府代表拒绝同西贡政权代表在统一张纸上签字，基辛格又出一计：四方代表各自分页签署，然后再装订成册。

巴黎协定签署后，为了提高越南南方临时政府革命在国际上的地位，争取世界各国的承认，越南民主共和国要求一些友好国家承认越南南方临时革命政府，并委任驻越南南方的大使。

▲ 将军大使 王若杰

当时越南南方尚无条件设立使馆，但他们希望能递交国书。中国作为越南抗美救国战争的后盾和大后方，尊重越南民主共和国的愿望，立即任命军人出身的外交家王若杰同志为驻越南南方的特命全权大使。

1973年6月初，我们乘飞机抵达河内。当时我在外交部亚洲司任主管越南事务的副处长，这次作为中国驻越南南方大使馆的首席馆员陪同王若杰大使去呈递国书。我们在河内稍事准备，便在越方一辆军车的引导下出发了。

▲ 1973年，阮氏萍在巴黎协定上签字。

战火刚刚熄灭的越南，到处是残垣断壁，道路上弹坑累累，大小桥梁没有一座完好。我们的吉普车绕过一个个弹坑，在坑坑洼洼的破旧公路上爬行，一小时最多走十几公里。路上不时看到三五成行的伤兵一瘸一拐地从南方返回北方，不时见到一片片墓群和戴孝的妇女。两天后，我们终于抵达南北交界河——贤良江。

▲ 2014年3月，越南完成贤良桥色彩原貌恢复工程，北方半段被漆成了和平蓝色，南半段被漆成了黄色。这是越南国土被分割时的两种代表颜色。

1954年，越南人民经过9年抗法战争，迫使法国签定了日内瓦协议。协议把这条江（北纬17度）确定为临时分界线，越南北方获解放。

1955年美国取代法国在南方扶植傀儡集团建立“越南共和国”，形成南北分裂局面。越南人民为实现祖国统一，奋斗了近20年。1973年巴黎协定签署后，这条界限终于被打破。贤良江不宽，我们去时，破旧木桥还在，两岸对峙的碉堡仍存，公路旁到处是被击毁的坦克、装甲车和卡车。

我们的车沿着一条土路驶入稀疏的丛林，黄昏时分进入一片茂密的森林。这时越南南方的一辆军车前来迎接。走过一段山路，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地图上也找不到，但根据行走的路线，大致能确定这里属越南南方的广治省，靠近老挝的长山山脉。我们被安排住在一幢新搭起的小木屋中。

据越南同志介绍，这里属于B2战场，距美军和西贡伪军的前沿阵地仅20多公里。1972年底越军在此发动强大攻势，攻占了9号公路（从老挝的沙瓦那起至越南的顺化）以北地区，美军和西贡伪军退守9号公路以南。根据巴黎协定双方实行就地停火，但我们去时，还有零星炮击，美军和西贡伪军的直升飞机不时出现在上空。

▲ 毛主席会见阮友寿

第二天早晨，越南南方临时革命政府的礼宾人员同我商谈大使递交国书的具体安排。尽管大家身处特殊和危险的环境，但是大使递交国书还须遵照国际上的做法。

王若杰大使首先向南方临时革命政府外交部长阮氏萍递交国书副本，然后向阮友寿主席正式递交国书。这次递交国书仪式，越方动员了中国、朝鲜、柬埔寨、老挝和马里的5国大使参加。除中国是委任专门大使外，其他都是驻北京或河内大使临时指派的。

由于决定仓促，马里大使的国书还未收到，越方给他出了一个好主意，大使递交了个空信封，拍出照片，谁也不晓得里面有无国书。

大使是国家的代表，特命全权。按国际惯例，大使驻地应悬挂国旗。但在当时的情形下，如升起国旗，就会被敌人的飞机发现，招来炮击。越方也有妙招，各国大使的国旗都贴在各位大使住的小木屋门口的屋檐下。小木屋隐蔽在密林中，敌机很难发现。

▲ 在广治省作战的美军

中午时分，递交国书的仪式正式开始。中国大使第一个递交国书。王若杰大使和我穿着整齐的西装，手拿国书，走出木板屋，踏上林间小路向“主席府”走去。不远处，几株大树树荫下隐隐现出一幢大木房，外边围着一圈篱笆，那就是“主席府”了。我们走进院门，一名军官向我们敬礼，然后在前面引路，两排持枪的战士肃立土路两旁。

这里没有演奏迎宾曲的乐队和雄壮的仪仗队，也没有迎风飘扬的国旗，一切都在敌人大炮射程内悄悄进行。年已花甲的阮友寿主席微笑着迎接我们，身旁站着外长和副外长。

王若杰大使走上前去，躬身示礼，然后向前一步，双手呈上国书，宣读一段颂词，并介绍了陪同的外交官。阮友寿主席请大使入座，进行简短而友好的谈话。整个仪式就这样结束了。次日清晨，我们沿着原路返回河内。

▲ 越南主席府

人的一生中，好多事情是料想不到的。整整20年后（1993年），我又被任命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驻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

时过境迁，这次递交国书不再是在美军大炮射程之内的隐蔽森林中，而是在越南首都河内其实壮观的主席府，接受国书的人恰是当年陪同阮友寿主席接受国书的越南南方临时革命政府外交部长阮氏萍，她成为了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副主席。当我双手呈上国书时，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回忆起当年的情形，大家都激动不已。

在柬埔寨西部豆蔻山脉中

我所遇到的第二次在森林递交国书是在1982年8月。当时我陪同沈平大使在柬埔寨西部森林中向西哈努克亲王递交国书。

▲ 侵柬越军

1975年越南和柬埔寨几乎同时取得了抗美斗争的胜利。这两个在抗法、抗美战争中互相支援、情同手足的邻邦本应友好相处，没想到1978年圣诞节，越南出动十几万大军，兵分三路，向柬埔寨发起猛烈进攻，于1979年1月7日攻占了柬埔寨首都金边，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占领了柬埔寨大部分国土。

越南军队的侵略行径使东南亚各国感到惊慌，也引起全世界人民震惊。长期有矛盾的柬埔寨各派在这关头，捐弃前仇，联合起来。

▲ 中国驻泰国兼驻柬埔寨大使沈平（左）

经过多次磋商，西哈努克亲王领导的“争取柬埔寨独立、中立、和平与合作民族团结阵线”、宋双领导的“高棉人民民族解放阵线”和乔森潘为首的“柬埔寨爱国、民主、民族大团结阵线”，于1982年6月22日在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发表了“吉隆坡宣言”，决定成立“民主柬埔寨联合政府”。西哈努克亲王任主席，乔森潘任负责外交事务的副主席，宋双担任政府总理。

7月9日，西哈努克宣布民柬联合政府正式成立。西哈努克亲王决定返回柬埔寨解放区，巡视工作并接受承认民柬联合政府的国家的第一批大使呈递国书。我国是第一个承认民柬联合政府的国家，立即任命我驻泰国大使沈平兼任驻民主柬埔寨大使。

▲ 泰柬边界

早在1981年10月参加联合国召集的关于柬埔寨问题的特别会议之后，我就已调任驻泰国使馆工作，专门负责柬埔寨事务。泰柬边界地区山峦叠嶂，我曾攀山越岭考察过柬西部各战场，探访过各派抵抗力量指挥部，秘密会见过各派领导人。此次沈大使递交国书，我是主要陪同成员之一。

8月初，在泰国军方的陪同下，我们的车队离开曼谷驶向东北方向。这里一马平川，宽阔的公路穿过空旷的原野和肥沃的稻田。一路上我边走边想，泰国东北平原没有天然屏障，一旦越军的坦克、装甲部队突破泰柬边界，那将像洪水决堤，一泻千里，直抵曼谷，难怪泰国政府和人民如此忧心忡忡。

▲ 亚兰口岸是泰柬边界最大的关卡

傍晚，我们抵达泰国边境小镇亚兰。这里原来是金边至曼谷的铁路边境站，如今铁路已被切断，小镇经常遭到越军零星炮击。

第二天早晨，我们沿着边境公路前进。泰柬边界线划在山脚下，有意思的是泰国这边是广袤的平原，柬埔寨那边便是森林茂密、崇山逶迤的豆蔻山脉。车队走了没多久，转向一条伸进森林的土路，左转右拐，在一条小河旁停下。我们下车后走上一座不宽的木桥，这就是泰柬的界河。

距此不远就是民柬根据地梅莱山。几个月前越军曾集中大量兵力，企图捣毁民柬这块仅存的基地，但民柬进行有力反击，把越军赶退到几十公里以外。这里成了相对安全的地点。民柬军民砍竹伐树，在这片原始森林里开出一块空地，盖起七八幢木房。此次我们就是在这里递交国书。

▲ 西哈努克及王后

木板房群的外观都比较好看，中间一幢大房子是亲王接受国书的大厅，旁边是为西哈努克夫妇修筑的“皇宫”。我进去看了一下，里边有整洁的“龙床”、成套的沙发，还有漂亮的卫生间。这次前来递交国书的有中国、朝鲜、孟加拉、毛里塔尼亚和索马里等五国大使，大使们到达时受到热烈欢迎。柬方还为每位大使修了一幢木房供临时休息之用。

中午时分，递交国书的仪式开始，沈平大使拿着国书，率领几名中国外交官向中间大厅走去。西哈努克亲王正站在大厅中央等候，旁边站着乔森潘副主席等几名高级官员。

西哈努克亲王接受大使呈递国书不知多少次了，但这次他十分激动。在递交国书仪式之后，大家坐下交谈。西哈努克亲王慷慨激昂地表示要为柬埔寨国家领土完整和高棉民族的生存奋斗到底，深切感谢中国和全世界对柬埔寨人民正义事业的大力支持。

由于太激动，他讲话时几乎忘了对方能听懂什么语言，时而用柬语，时而用法文，还夹杂些英语。他也忘记了时间，直到礼宾官上来提醒他下一位大使在等候，他才起立送客。递交国书仪式全部结束后，西哈努克亲王和莫尼克公主分别登上两头大象，向贵宾们挥手告别，缓缓向森林中走去。

在奉辛比克阵线控制区

森林中第三次递交国书，是在1985年5月间，我国驻泰国兼驻民主柬埔寨大使沈平同志调任，由张德维同志接替他的职位。按国际惯例，新大使上任必须递交国书。

我又一次作为主要外交官陪同张大使向西哈努克亲王递交国书。同样是在泰柬边境的森林里，但地点不同。这次是在拉纳烈王子的奉辛比克阵线控制区，它位于柬埔寨北部的柏威夏省，与泰国四刹吉府相邻。

▲ 四色菊府景点——诗纳卡隆公园

奉辛比克的驻地是比较气派的。在一片森林空地中央搭起一个舞台，升起了民主柬埔寨国旗，递交国书仪式就在舞台上举行。西哈努克亲王头天晚上也住在泰国的四刹吉，早晨比我们先行一步抵达这片森林中。各国大使陆续到齐后，仪式正式开始。我和使馆外交官陪同张大使登上台阶，向西哈努克亲王呈上国书。其他大使依次而行，仪式很快就进行完毕。

三次陪同大使在森林中递交国书没有军乐团，也没有仪仗队，但仪式却十分严肃庄重，富有历史意义。

值得深思的是，第一次递交国书是表示我们对越南抗击美国侵略的支持，而后两次却是我们对柬埔寨人民抗击越南侵略的支持。这一段曲折历史留给后人的教益真是无穷无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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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世界知识》

作者 | 张青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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