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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课|伊恩·麦克尤恩

伊恩·麦克尤恩 小鸟与好奇心
2024-09-20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经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五卷,为免费内容。

《钢琴课》是英国国民作家麦克尤恩的最新作品,是一部极具作者个人自传色彩的小说。故事启始于 1986 年,以男主人公罗兰德的妻子阿丽莎的神秘失踪事件展开,陆续呈现出一段段交织着 20 世纪重要历史事件的个体回忆,这其中包括了男主人公罗兰德青春期特殊的性启蒙经历——一段与钢琴课老师之间难以自拔的恋爱,阿丽莎母亲怀揣作家梦前往二战后的德国追寻抵抗纳粹的文化组织“白玫瑰”,罗兰德与阿丽莎的相知相爱到结婚生子,然后渐行渐远……

小说以主人公罗兰一生为主线,串起其身边诸多人物的人生经历,现实与回忆交织缠绕,塑造了一个个在时代洪流中奋力挣扎、鲜活真实的普通个体。小说时间线横跨半个多世纪——从二战到新冠疫情,涉及美苏冷战、古巴导弹危机、撒切尔上台、福克兰群岛战争、柏林墙拆除、切尔诺贝利核泄漏、工党当选、英国脱欧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参与者,麦克尤恩以一段段鲜活的个体叙事谱写了一部断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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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爱情成为往事,一切理所当然的东西都被抛弃,被爱情结束时的故事改写,接着又被令人羞愧的记忆错漏扭曲。然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爱情是什么模样,共同度过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是什么感觉、什么味道——这才是爱情的实质,只是人人都会忘记。无论天堂还是地狱,人们记住的都不多。很久以前结束的爱情和婚姻,像是从过去寄来的明信片。一张亮丽的照片,背面说几句天气,或者说个简短的故事,或有趣或悲伤。最先忘记的,是那个难以捉摸的自我,就是你自己的本来模样,你在别人眼中的样子。罗兰一边朝她的房子走着,一边这样想着。

她家外面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车,他在车旁停了下来。令人遗憾的是,最显而易见的事情,他都必须提醒自己——他不是大脑中那个胡思乱想的敏捷生物,他不过是个老头,前来拜访一位老太太。阿丽莎和罗兰光着身子躺在草丛里,在一片圣栎树林中,在多瑙河一分为二注入黑海的地方——这个场景不存在于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可能也在她脑海中。那圣栎树可能是松树。他走上那低矮的前门。他按响了门铃,不理会那块牌子用哥特体文字告诉他走侧门。

一位身材矮小、穿着褐色家居便服的菲律宾女人开了门,随即站到一边让他进去。对这么大的房子来说,门厅算很狭小。他等着那个女人把有气动辅助装置的门重新关好。然后她转过身,耸耸肩膀,露出了朴实的微笑。这种门不是她熟悉的,他们也没有共同的语言可以谈论它。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内,他想起自己到巴勒姆去看米里亚姆·康奈尔,想象着某个像他这样的人,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前往欧洲各地,找到过去的那些女人并一一指责。他原谅了自己。毕竟,十八年来,这不过是他第二次清算。

他被领到贯穿整个房子的客厅里,门在他身后关上。屋内和从外面看起来一样昏暗。空气中充满着浓浓的烟草味。可能是高卢牌吧。他不知道现在仍然有这种牌子的香烟。她在客厅的远端,坐在轮椅上,面前一张大桌子,上面有一台平板显示的电脑,四周是几堆叠得很高的书。轮椅从桌子后面转出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白色头发的亮光。“我的天哪!看看你的大肚子。你头发呢?”她高声说道,简直像在喊叫。

他走过去,决心要露出微笑。“我两只脚都在。”

她开心地大笑起来。“Einer reicht !”一只就够了。

这是个疯狂的开头,他们走偏了。好像他走错了人家。开玩笑侮辱人,从来不是她的风格。一辈子发表公开声明,被人当成国宝,所以她放开了。

她熟练地将轮椅推到他跟前,说道:“看在老天的分上,三十年了,你该吻我一下!”

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她,心里只想着要显得镇定一些。他弯下腰,嘴唇吻在她脸颊上。那皮肤干燥、温暖,和他一样有深深的皱纹。

她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们这个样子啊!我们要为此喝一杯。玛丽亚去拿酒了。”

刚过十一点。罗兰一般要等到晚上七点。他怀疑阿丽莎是不是吃了止痛药,影响了抑制能力。有些类鸦片药物有这种效果。他说:“好啊。我们没什么好损失的。”

她挥挥手,让他坐到一把扶手椅上。他把一堆《巴黎评论》推开,她点了根烟。

“丢地上。没关系。”

那是乔治·普林普顿当编辑时的旧刊。有人跟罗兰说过,后来年轻一代接管了杂志。他们可能并不认同阿丽莎辛辣的理性主义和七十年代的女性主义。她曾在跨性别讨论中无谓树敌,在一档美国电视聊天秀中,她说一名外科医生可以将一个女人雕刻得“勉强算个男人”,但永远没有足够好的材料从男人中雕刻出女人。这话是以多萝西·帕克那种挑衅的口吻说的,演播室里的观众立即爆发出哄堂大笑。但现在已经不是帕克的时代了。“勉强算个男人”果然带来了麻烦。一所常春藤大学收回了阿丽莎的荣誉学位,还有几所取消了她的演讲。更多机构紧随其后,她的巡回演讲泡汤了。同样在新管理层领导下的石墙组织说,她鼓励了针对跨性别人士的暴力。在因特网上,她说过的话在身后追着她。年轻一代认为她站在历史进程的对立面。吕迪格曾对罗兰说,她在美国和英国的销量受到了影响。

玛丽亚用托盘送来一瓶酒和两个杯子,然后离开了。阿丽莎把杯子斟得满满的。

两人举起杯子时,她说:“吕迪格说,你喜欢我的作品。你很大度,但别跟我谈这个。我听够了。不管怎么说吧,我们在这儿了。干杯。你过得怎么样?”


很久以前结束的爱情和婚姻,像是从过去寄来的明信片。


“有好有坏。我有继子女,和继子女的子女。还有孙子孙女,和你一样。还有达芙妮走了。”

“可怜的老达芙妮。”

这话说得轻巧,但他没说话。而是违背自己的意愿深深喝了一口酒,以掩盖心中的恼怒。她盯着他,冲他手里的杯子点点头。

“你的量怎么样?”

“一天不到三分之一瓶。最后喝杯威士忌。你呢?”

“我差不多这时候开始,一直喝到很晚。但不喝烈酒。”

“那个呢?”他指指她头顶那片烟雾。

“不到四十根。”然后她又补充道,“也许五十吧。我他妈的也不在乎。”

他点点头。他和年龄相仿或已经八十多岁的朋友们进行过类似的谈话。几乎每个人都喝酒。有些又重新吸起了大麻。还有些吸可卡因,二十分钟内能让你隐约记起年轻是什么样子。还有些用微小剂量的致幻剂。不过,就改变大脑的药物而言,以饮酒的方式摄入酒精,是其他药物难以匹敌的,尤其是味道。

每次他们四目相对,他对她面孔的正常印象就会增加一点儿。他记忆中那些特征都还在,不过锁在一个鼓胀的外壳里。他只能想象,他曾爱过的那个女人的美丽面容,被画在一只瘪气球上。只要他大着胆子使劲吹,那面容就有了:熟悉的眼睛、鼻子、嘴、下巴各自飞开,像一直膨胀着的宇宙中的星系。她也在那里面某个地方,瞪大眼睛看着,在这面露失望之色、像无毛猪头一样的残余存在中,努力找出那个他来。他刚才自称喝得比她少,杯子里的酒却已经干了,而她的几乎没动。让两人鼓胀起来的,不是食物,而是不在乎,或者说认命。他们放弃了。她至少还有一两本要写。他呢……但他这是走神了,她正在说话。

“我跟他们说过。我不想动。”她大声抗议,好像他也坚持要她动一样。

她左脚的残肢上套着一只像是男人的袜子,架在轮椅脚踏上的一个白色垫子上。她没必要动啊。他以前不时听到成功的作家们公开抱怨命运,被人打扰、压力太大等等。那总会让他觉得不舒服。

她继续说道:“我说过,一次采访。就一次!全合到一起,配上翻译,纸媒、电台、因特网,随便什么,一次全部搞定。”

原来她说的是《她的缓慢沉沦》,说这本书该怎么宣传。他想他该说了,于是努力保持镇定。“那是本好小说。你什么也不需要做。可是,阿丽莎啊。看起来你在点名说我打老婆。”

“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

她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也许是假装的。“这是本小说。不是回忆录。”

“你对全世界说过很多次。你 1986 年离开了克拉珀姆的丈夫和七个月大的婴儿。现在写进了你的小说。她逃离了家庭暴力。为什么不是斯特雷特姆或者海德堡呢?为什么不是两岁呢?对媒体来说,这暗示非常明显。你知道我从来没打过你。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你当然没有啊。天哪!”她脑袋向后一仰,眼睛瞪着天花板。两只手在用来推动轮椅的大轮子上动个不停。随后她说道:“没错,我用了我们的房子,而且我有这个权利。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狗屎地方。我恨它。”

“你可以虚构啊。”

“罗兰!这是真的吗!我们的房子里住过未来的德国总理吗?我过去十年里偷偷掌控着这个国家吗?你的脖子被人割了吗?我会因为用餐刀谋杀你而被捕吗?”

“这些比较没有道理。这么多年你在访谈中一直在打基础。被抛弃的丈夫和婴儿是——”

“哎呀,行啦!”

她这句话是喊出来的,然而她的愤怒却没有妨碍她往两人的杯子里倒酒。“我真的要给你上堂课,告诉你书该怎么读吗?我借用。我创造。我偷盗自己的生活。我到处拿东西,然后更改、扭曲,变成我需要的样子。你没有注意吗?被抛弃的丈夫有两米高,扎个马尾辫,要真的是你被杀了,那你身上可没有。还是金黄色的,来自我认识你之前的那个瑞典男孩,叫卡尔。没错,他打过我几次。但他身上没有疤,你也没有。那是利伯瑙附近一个农民的,我父亲的朋友,一个老纳粹。总理莫妮卡有一点儿来自三十年前的我。还有你姐姐,我爱的苏珊。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没有发生的一切。我知道的一切,我遇到过的每一个人——全部打碎揉烂,和我捏造的东西混到一起。”

她可能没有生气,罗兰心想,只是用高得离谱的声音说话。他说:“那么你听听我卑微的请求。再多捏造一点儿。把那个狗屎地方从克拉珀姆挪走。”


我借用。我创造。我偷盗自己的生活。

我到处拿东西,然后更改、扭曲,变成我需要的样子。


“我的回忆录中没有你,你难道没注意到吗?我来告诉你,三十五年来我在做什么。就是不写你。他妈的,罗兰,我保护了你!”

“谁会害我,要你保护?”

“真相啊……天哪!”她的手抖抖索索,想从软装香烟盒顶部的那个小洞里再抽出一根烟来。香烟点着,她深吸一口,平静了一些。她思考过这件事。她有所准备。

“我可以写但没有写的回忆录。你在我身上塞满了你的需求,眼睛、耳朵、嘴巴。不光是你所说的,什么上帝赋予我们享受云里雾里灵肉结合之极乐的权利。还有你可能拥有的那种人生,多么有品位啊。那种精致的失败感和自怜感,因为生活偷走了属于你的东西。演奏家、诗人、温布尔登的冠军。你触碰不到的那三个大英雄,在我们的小房子里占了很大的空间。我怎么能呼吸?然后你又大谈什么当爸爸、当父亲,成天挂在嘴上。与此同时,你周围呢,混乱、肮脏,到处都是一堆堆你不要的垃圾。我没法动。没法思考。为了获得自由,我付出了最大的代价,那就是劳伦斯。你可是个了不起的主题啊,罗兰。关于男人的主题,我本

来可以告诉全世界的。但我没有!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

这话吓了他一跳。她罗列对他的指责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洒在桌子玻璃台面上的酒。他耐心的语气是假装出来的。“你的性需求也很迫切。不小心拒绝了你,你就大喊大叫——”

“罗兰,好啦,好啦,好啦!”每说一个词,她就拍一下轮椅的扶手。手里抽了一半的香烟飞了出去,落在几英尺外的地毯上。但是,她并未失控。他站起身,把香烟递给她,又坐下去。她则等待着。

“我们来不是干这个的。让我帮你说吧。在那幢房子里,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要你帮了很多忙,照顾婴儿,然后我又指责你把他从我身边偷走了。我要很多性生活,得到了又假装是为了满足你。小说被人拒绝让我发疯,有时候我找你出气,尽管你还帮我编辑、打字。儿子来找我,我把他赶走了。就这样。我的小说里全都是离家出走的愚蠢、蛮横而又矛盾的女人。女性主义评论家们狠狠地骂过我。但我也写愚蠢的男人。生活乱七八糟,人人都犯错误,因为我们都是他妈的蠢货,因为说这话,那些年轻的清教徒很多把我当作敌人。他们就和我们以前一样蠢。罗兰,关键是,对你和我来说,这都不重要了,所以我才希望你能来。我们今天见面了,也没相处好。尤其是我。我还以为我们可以吃吃东西,一起喝醉,回忆那些好的东西。他们很快就要开始印刷了。如果能让你高兴,我就把克拉珀姆、孩子的年龄等等全部改掉。那都没什么。都不重要。”

他惊讶地看着她,终于举起了酒杯,但并没有马上喝。在她这一通倾吐过程中,让他保持镇定的,就是那条他以前从不知道的消息:他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无论真假,她竟然能说出来,就已经了不起了。同样的话,他可没法对她说,还差点儿。于是,他提议干杯。“谢谢你。为了这一天一起吃吃喝喝。”

他要站起来,身体探过桌子,才能碰到她的杯子。他这样做的时候,她喃喃地说:“太好了。”

这时,玛丽亚又拿来了一瓶酒。可能是阿丽莎按了什么蜂鸣器让她来的。

罗兰说:“好吧。这个怎么样?在你家门口那条路上走过来的时候,我在回想我们做过爱的各个地方。”

她双手一拍。“这就对啦,要的就是这种精神!”

他给她过了一遍那些地方,大致按照他能想起来的顺序。看来——终究还是分享了。

每想起一个地方,她的快乐就增加了。“你还记得一张床单!男人啊!”然后她说:“在三角洲那片树林里,你踩上了一根刺,却一定要说那是蝎子。”

“那是一开始。”

“你一蹦多高,都有十英尺。”

对于她提着购物袋来到布里克斯顿的那一天,她竟然只有朦胧的记忆,让他感到意外。

“你说食物是为‘事后’准备的。那个词。我差点昏过去。”

同样,有些事情在她记忆中发光,可他却忘记了。

她说:“我们在你父母家过夜。半上午的时候我们上了楼,我想是要换床单。突然之间,我们俩就来了个快的,非常安静。我很紧张,因为我以为他们在楼下能听到。那张床吱吱叫。边上只要有人,床总会吱吱叫。”

“床要说真话。”

“你难道不记得吗?做完之后,你出不来了?”

“出不来房间?”

“出不来我的身体!我可能是抽筋了。这叫做阴道痉挛。之前或之后都没有过。我们两人都很疼,你母亲在楼梯口喊,说午饭好了。”

“这一页从我的记忆里撕掉了。我怎么出来的啊?”


他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无论真假,她竟然能说出来,就已经了不起了。


“我们唱很傻的歌。几乎像讲悄悄话一样,让我分神。我还记得一首,叫做《我要把那个男人从头发里洗掉》。”

“一年以后,你真的把他洗掉了。”

她一下子严肃起来。第二瓶已经喝了一半。“过来,罗兰,到我边上来。现在,你听好了。我从来没把你从头发里洗掉。从来没有。如果真洗掉了,你今天就不会在这里。请你相信我。”

“好。知道了。”他侧过身去,两人拉住了手。

这一天就这么继续。他们在花园里吃了午餐。他们太老了,或者是经验太丰富了,所以没法喝得烂醉如泥。他们说过的大部分话,他后来都能回忆起来,并写进日记里。接着,他们谈到了各自的身体健康。

“你先来。”她说。

他一个不漏地说了。开角型青光眼,白内障,晒伤,高血压,肋骨骨裂导致的胸痛,考虑到他的腰围,可能有 2 型糖尿病,双膝都有关节炎,前列腺增生——良性或恶性,目前还不知道。他害怕,不敢去查。

这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屋内。西斜的太阳并没有让客厅更加明亮。她说,她有肺癌,已经广泛扩散了。医生们同意她拒绝治疗。另一只脚很可能也要截肢。她不愿意经受戒烟的煎熬。

“我完了,”她说,“我还有一个中篇小说要写,然后就坐在这儿等着。”

接下来,她坚持要求大家不再谈论疾病。他们和多年前一样,谈论起双方的父母。但那不过是细致的总结而已,除了父母的衰老和去世之外,也没有什么新东西可与对方分享。他们没谈阿丽莎的回忆录以及她与简的裂痕。他们用高保真音响播放了一些老歌,但并没有被打动。不可能再像午餐前那样兴高采烈了。酒精的效果渐渐消退,也影响了他们的兴致。她刚才肆无忌惮地宣称什么都不重要,现在这话显得虚弱无力。罗兰晚上要赶飞机。一切都很重要。他给吕迪格的司机打电话,安排了去机场的行程。

他再次坐到她身边,说道:“我差点就没来,但我很高兴还是来了。但是有一个阴影,只有你能想点办法。我们一直避而不谈。你必须见劳伦斯。你必须和他谈谈。这你是躲避不了的,阿丽莎。考虑到你说过的那些情况,对你们俩来说,这事都得办。”

他说话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直到开口说了几个单词之后才睁开。“我感到害怕、羞耻……因为我做过的事情,因为我拖延了那么久。我是个疯子,罗兰。我没理会孩子那封漂亮的信。知道吗,我真把信丢进垃圾桶了!他来找我,我对他很残忍。他永远不会原谅我。这时候要开始……开始什么交往,已经太迟了。”

“可能会让你感到意外呢,就像今天让我感到意外一样。”

她摇着头。“我考虑过。我拖得太久了。”

“这会改变他怎么看待你,在你早已离去之后。对他来说,是一辈子的事。”她还是摇着头。

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那好吧。那你答应我,你会再考虑考虑。”

她没回答。他似乎看到她最后一次摇头,但动作极其轻微,或是点头亦未可知。她已经睡着了。

他一边等车,一边坐在那儿看着她。她嘴唇微张,脑袋歪向一边,呼吸粗重。她将不久于人世,这一点他毫不怀疑。那个眼睛大、皮肤白、身材苗条的年轻女人,已经成了一些人眼里的大嗓门怪物。但是,今天他与她相处的时间越长,那张脸就越清晰,1985 年与他结婚的那个女人的脸。他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这让他感动,或者说触动了他的虚荣心。就算不是真的,她能说出来也让他高兴。如果是真的,那么为了那十几本书,她付出了两份爱的代价,对儿子的爱和对丈夫的爱。现在,她什么人也没有了,没有家人。按照吕迪格的说法,也没有亲密朋友。她住在一幢像水泥地堡一样的阴暗房子里,等着在孤独中死去。时间也让他不如从前,然而按照一切传统标准,他是更加幸福的。不过没有书,没有歌曲或绘画,身后不会留下什么作品。他愿意拿家庭,去换她那一摞书吗?他凝视着她那张现在已很熟悉的面孔,摇了摇头,表示回答。他不会有她当初离开的勇气,尽管男人那么做,付出的代价会更小——因为男人理想的召唤而被抛弃的妻子和孩子,在作家传记里俯拾皆是。他急于生气,忘记了她小说里的那个男人身高两米,金色头发,身上有疤痕,还扎着马尾。她以最高的音量给他上了一堂如何读书的课。

他听到了门铃声,以及玛丽亚快速走到门前的脚步声。他缓缓站起身,小心翼翼避免又出现眩晕的情况。离开房间时,他转过脸,久久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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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 Matt Bennett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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