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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川真生:我是个普通的冲绳人,我用摄影做永远的反对派

假杂志编辑室 假杂志
2024-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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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石川真生获得了日本摄影家协会奖,在获奖演讲中,她表示在这之前广为人知的总是“日本人”拍摄的冲绳,而冲绳地区有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很多优秀的摄影家,但他们的摄影却一直没有得到承认,这一点让她非常愤慨。与此同时,她也表示自己“关注的是非常具体的事件,而非整体论。大众媒体看到是一整片森林,而我则对每一棵树都非常重视。(中略)我们不能忘记,森林是由一棵一棵树构成的”。这个演讲可谓非常清晰地点明了石川真生的摄影观与冲绳观。

因为她是土生土长的冲绳人,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刻的身份认同,关注始终处于临界状态、常常被有意无意忽视的冲绳以及冲绳人的生活状况。因此,她只拍摄冲绳以及与冲绳有关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在她眼中,冲绳人是具体的、实在的,是可感可知的,而绝不仅仅只是“冲绳”这个整体概念中的一个细节、一个局部,而是冲绳本身。这样的态度让她的作品宛如冲绳的圣地御岳一般,承载着那个燃烧的冲绳。



摄影:石川真生
采编:林叶


 “Akabanaa”系列,©️ 石川真生

 
在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姑姑跟一个意大利裔美国人结婚了。可是,因为我爷爷是死于战争的,那时候大家还是非常仇恨美军,所以整个家族都反对她。我父亲是长子,也就成为了家族的中心,他说服了我奶奶,让他们在佛坛前举办了结婚仪式。现在姑姑在美国生活,姑丈当年参加过越南战争,后来因身体虚弱而死。按照姑姑的说法,那是落叶剂的后遗症。曾经是专业主妇的姑姑便一边在工厂工作一边抚养孩子。

关于美国大兵的罪行,我最早是从小学老师那里听说的,也就是小由美子事件。当时小由美子还是个幼儿园里的孩子,就被美军士兵绑架到基地里,惨遭杀害。真是太可怜了。如果我是她的家长,一定要抓住这些犯人,砍下他们的脑袋。这样的事件不只是这一起,还有很多很多。有很多人被强奸、被杀害,更多是没有被曝光。

1971年“11.10大罢工”发生的时候,我上高中三年级。当时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这样有发达的互联网,连学生都有手机、电脑,能够了解到各种各样的信息。甚至没有学生会去看报纸关心政治问题。我也就是在我爸妈看电视新闻的时候在一旁瞄一眼而已。周围也接触不到当时那些社会运动人士,社会运动对我来说也是很遥远的事情,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参加那样的事情。按照现在的标准来看的话,那当然是不行了。和我同龄的高中生或者比我小的学生,大家和我一样,都是很普通的孩子。

只不过,上小学的时候,科任老师会跟我们说“大家都是优秀的日本人。要对自己有自信呀”,“只要回归有和平宪法的祖国日本,就可以不受美军控制,获得解放”。

虽然老师这么说,但我们从来没有去过“祖国日本”,对此没有什么真切感受。在高三之前,修学旅行的时候曾坐船从鹿儿岛出发去镰仓,再从晴海码头坐船回冲绳。那个时候的冲绳还在美军统治之下。既不属于日本也不属于美国。所有人都是拿着“琉球政府发行的护照”去日本纵贯旅行。那感觉就像是去到了异国他乡,仅仅只是观光而已。

我们和日本人的同龄学生不同。他们的皮肤更白,脸蛋就像苹果一样,红彤彤的,完全就像是雪国的孩子。而我们呢,皮肤更黑、眼睛更大、看起来也更成熟一点。我们互相都眨巴眨巴着眼睛注视着对方(笑),心里想着,“原来这就是祖国日本呀!”但谁都不觉得感动。

我念高三年的时候,从东京来了一大批新左翼的大学生,他们到每一所高中进行组织活动。当然也到我们学校来。我被一个男的带到了他们的办公室,跟我谈了各种各样的政治话题,说当今社会不改变是不行的呀,冲绳和日本的关系啦,诸如此类。也带我去参加反战集会。我并没有想要去理解他们所说的那些内容,我对政治再怎么迟钝,也知道美军基地几乎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的情况下讨论冲绳“归还祖国”这种事情绝对是很荒谬的!在我看来,“日本政府太过分了”。

在大学生团体的邀请之下,我参加了1971年“11·10大罢工”。跟着满大街参加抗议游行的人一起,奋臂高呼“撤走美军基地!!”“美军滚出冲绳!!”。

当时我看到附近一位正在执行警戒工作的防暴警察倒在路上,身体上下抽搐,身上还冒着烟。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哎呀!这个人要死了”,看到这一幕,我就两腿发软。那人看起来跟我父亲的岁数差不多。

 “Akabanaa”系列,©️ 石川真生

 
这样一来,在那人后面的大批防暴警察突然大叫“哇啊啊啊啊!”,向我们这边的抗议游行队伍袭来。我吓坏了,立刻就逃走了。一路上我一边哭、一边吐,心里想着“冲绳人为什么就要自相残杀呢!我讨厌这样的运动!”于是,在逃跑的过程中,我就做了一个决定,“我要用摄影来表现这个不合情理的冲绳。战争结束后,美军并没有撤回美国,而是赖在冲绳不走。冲绳到处都是美军基地,在任何时候都被日本这个国家所利用,而我,作为一个冲绳人,就要用摄影来表现这一切!”至于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当初选择摄影社团作为学校社团活动的我明明只不过是一个幽灵成员,从没有好好参加活动,可在那时候我脑子里冒出来的表现手段就只有摄影。

“11·10大罢工”后我总是参加反战运动,后来跟家里人大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和一个从东京来的大学生一起住在一户私人住宅的出租屋里,从那里去上学。离毕业典礼差不多还有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父亲跟几个男性亲戚来到我们住的地方,把那个大学生痛打了一顿,然后强行把我塞进车里带回家去。

在家里,我母亲的哥哥(也就是我舅舅)又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脸都打肿了,晕死过去。然后,就一直被监禁在自己的房间里。后来,我找了一个机会逃走了,躲在一个高中同学家里。在冲绳回归(5月15日)的前几天,跟两位大学生一起坐船去东京,远走高飞。

到了东京,我在大学生活协同组合的咖啡馆打工,一年后,母亲到东京来找我,我不想见她,又开始四处躲藏。可是,我总不能永远这样躲躲藏藏地生活,最终还是跟母亲见面,好好谈了一次,让她答应“以后再也不干涉我的生活方式”。母亲也安心地回了冲绳。

在东京,我日子过得非常拮据,早就已经放弃了去日本大学摄影专业学习的念头。母亲回冲绳的那一年年底,她电话打到我当时在东京生活的那幢公寓的公用电话,跟我说“(20岁)的成人仪式马上就到了,要给你做一套和服”。我喜出望外,跟她说:“我不要那种只能在成人仪式上穿的和服。我想去摄影学校学习,要不你就把钱寄给我吧”,母亲很干脆地就答应了。

就在这前几天,我在书店里站着看杂志的时候留意到一个招生广告,那就是“workshop写真学校招生广告”。这个信息中分别写着这六位讲师的名字和他们的简介。有一个写着“东松照明、拍摄冲绳”。我想,就是他了!这就是最后的机会!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这六位都是什么摄影家,也没看过他们的作品(照片)。之所以选择东松照明,仅仅只是因为他写了拍摄冲绳。

1974年4月,为期一年的摄影学校的课程开始了。东松照明教室的日间课程规模不大,只有十名学生,我是唯一的女性。从东松先生那里我学会了如何冲洗黑白胶片。

有一天,东松先生在冲绳拍摄的照片发表在摄影杂志上,他非常高兴地就给我们这些学生看了。对于身为冲绳人的我而言,他拍摄的就是我非常熟悉的风景,所以不会像其他日本人学生那样觉得“好厉害”,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

 “港町挽歌”系列,©️ 石川真生

 
到了7月,放暑假,我就回冲绳去了。马上就遇到一些自己很想拍摄的人,就开始天天追着这些人拍照。等到暑假结束了,我既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回东京。

因为在东松照明先生的班上我只呆了很短一段时期,所以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而真正仔细教我怎么拍照怎么冲洗照片的则是我在冲绳遇到的那些摄影前辈。

冲绳是一座遍布美军基地的海岛。从参加抗议运动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决定以后要拍摄美军基地的照片。最初的时候,我是想要拍摄美国大兵的,就认为去美国大兵会去的酒吧工作会更省事儿一点,于是就跟认识的报社记者说,“想要找一家外国人的酒吧”,让他帮忙介绍。然后,就贸贸然地闯进胡差市(就是现在的冲绳市)一家黑人酒吧,跟经营者说“我想在这儿工作,雇我吧”,并且当天晚上就开始工作了。尽管我那时候一句英语也不会,但我却没有任何犹豫,丝毫不担心“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那个时期正是越南战争结束,美军从越南全面撤退的时候,所以美国士兵都转移到美国本土或者其他国家的美军基地,胡差市的酒吧生意开始不景气,我也换了一家黑人酒吧,在更热闹的金武町。这才有了1982年发表的那个作品《炽热的日子 in 汉森营!!》。

 “Akabanaa”系列,©️ 石川真生

 
等到我逐渐习惯了金武这个地方的生活的时候,比嘉丰光突然出现了,就开始随意地给我拍照经常是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这样给我拍照。后来,我总觉得自己拍照的地区受到干扰,还是挺介意的。尤其是我跟他其实并不是那种关系非常亲密的朋友,而且他也不会事先说“让我拍个照”,什么招呼都不打就理所当然地开始拍照,这样的拍摄方式我不是很喜欢。不过,我自己也在拍摄酒吧里工作的那些女性同事。在比嘉丰光看来这大概是个比较有趣的领域,所以才想要拍摄。可能他觉得通过拍摄我这样一个在这里生活的人,可以拍摄到各种各样的场面吧。因此,我无法阻止比嘉丰光的拍摄行为,最终也就默认了。

那个时期,我在酒吧街尽头租了一间民居,跟一位在酒吧里认识的黑人士兵同居。结果,在他要回美国的前一天,比嘉丰光突然来找我,说“让我拍一张你们俩在床上的照片吧,只要假装你们在发生关系就行”。这让我非常反感,心想,凭什么我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但是比嘉丰光实在太难缠,最终我让步了,说服我那位很不情愿的男朋友,装出一副在做爱的样子。换到今天,我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一定会拒绝。怎么说比嘉丰光都不是一个我信赖的、让我放心的朋友。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Akabanaa”系列,©️ 石川真生

 
《炽热的日子in 汉森营!!》这个作品出版之后,东松照明曾经对此发表评论,说“这将面临适得其反(拿木乃伊者反变成木乃伊)的危机,她将这种状态下所看到的真实人生投注于其中”。东松先生真的是一位语言的魔术师,“这将面临适得其反(拿木乃伊者反变成木乃伊)的危机”这句话真是说得太好了。我是融入那条街、在那条街上生活的诸多女性之一。在每一天的生活中,我非常自然地一个劲地拍摄眼前发生的各种事情,平静地拍摄那些风景,有的时候欢笑,有的时候哭泣,有的时候愤怒,有的时候惊恐。我不认为那些女子“与黑人相爱有什么错,在黑人酒吧工作有什么不好,享受青春岁月有什么罪过”,很多人会认为这些在以美国士兵为主要顾客的酒吧工作的女性就等同于妓女,会给她们贴上各种标签,对于这样的社会偏见,我也根本不放在眼里,相反,她们这种自由自在、率性而为的生活状态让我非常感动。她们就是我,因为我也是一位喜欢黑人、在这条街上生活的人。

在那之前,我一直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不管父母怎么说,也不管别人怎么说。遇到这些喜欢黑人士兵的女性以后,更是让我坚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后我要继续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不去理会别人的看法”。

 “冲绳戏剧——仲田幸子和她的伙伴们”系列,©️ 石川真生

 
1977年,我开始拍摄《冲绳戏剧——仲田幸子和她的伙伴们》。最初是因为我在电视上看到仲田幸子和她的女儿一起给一家猪肉罐头做广告,我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觉得她很有魅力。于是就和我丈夫一起去看冲绳戏剧。这是冲绳方言的戏剧,就算听不懂也会觉得很好笑。那个时候我基本上不懂冲绳方言,稍微能听一点,但说不来。从那个时代开始,像我这样不会说也听不懂冲绳方言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这是以普通老百姓为原型的戏剧,对观众而言,表演的都是自己以及自己身边人的故事。观众和演员之间的距离非常近,仿佛看的就是自己家人的故事。所以,下一次我就一个人去看,并且请团长仲田幸子允许我给她拍照,她答应了,说“好呀,随时都可以”。

后来出版的摄影集里面也有团长仲田幸子和丈夫龙太郎、以及孙子正江、迈克晚上睡觉的场面。其中拍到了仲田幸子踢开被子、露出大腿的样子。我就去问龙太郎,“大腿露出来了,可以吗?”,他回答说:“真生拍的照片,那就没问题”。


 “冲绳戏剧——仲田幸子和她的伙伴们”系列,©️ 石川真生

 

最初我花了14年时间拍摄《仲田幸子和她的伙伴们》这个作品,在这个系列快要结束的时候,正好是那些从战前就开始表演的专业冲绳戏剧演员逐渐开始年老、去世的时期,因此,在使命感、义务感驱使下,我觉得现在必须要拍摄那些从最初开始参加表演的其他演员。就拍摄了《冲绳戏剧——著名演员》这个系列,其中有七八成是主角、配角、伴奏(三弦、大鼓)等相关人员。


1983年,我跟丈夫离婚,那时我30岁。我一个人带着女儿,靠摄影是无法养活的,为了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收入,我决定经营一家居酒屋,叫“寄居蟹”。这家店就开在货船往来频繁的那霸市安谢新港旁边住宅区的中心位置。店里的客人以男性为主,他们基本上都是码头劳动者和金枪鱼捕鱼船的渔民。他们往往一出海就是好几个月,赚了很多钱以后回来。他们大部分要么把钱交给女人,要么被女人要走了,所以很多都是睡在马路边上的大叔。这些人不是很可爱吗?他们在店里大声地用冲绳方言聊天,大口喝酒,时不时还会打架,非常热闹。

不过,这些男人他们自己的“ya-gua-”。ya-gua-在冲绳方言里是“小小的家”的意思。那个时候,其中一位在码头工作的男人成为了我的恋人,不久,我们就在店不远处的一套公寓里住下。这附近有一幢老旧的独栋房子,住着一位从妻儿身边逃离的男人。这幢房子就是那些男人的ya-gua-。那些大叔都会带吃的和喝的去那里聚会。我的男朋友每天也都会去那个“ya-gua-”。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也跟着他一起去了,于是就开始拍摄这些男人的照片,我也不在乎他们会不会在我面前打架,只是默默地不断按快门。这就是后来的《港町挽歌》。


 “港町挽歌”系列,©️ 石川真生

 
这些男人很多都是中学毕业了以后就直接去工作的。因为家境贫寒,或者其他各种原因,很多人都只会说冲绳方言,这样一来,就显得非常粗野。这些人既诚实又粗暴,但都非常善良,所有的这一切在他们身上都能感受到,当然,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哀愁。

拍摄仲田幸子的时候,我就是贴身拍摄的,《港町挽歌》这个作品,也是这么拍的,不需要他们一个一个地去表演。他们的世界本身就是比戏剧更有戏剧性,对我而言,这就是一个充满魅力的世界。也正因为自己并没有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所以才觉得非常有趣。这些人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活着,说着自己喜欢的话,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做事。他们都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丝毫不觉得自卑。

我给人拍照的时候,都尽量不伤害他们的自尊心,非常尊重地给他们拍照。不过,偶尔我也会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不定也有过轻视这些大叔的时候。因为,曾经有一次,他们中有一个人喝醉了,突然一本正经地跟我说,“我们这些人也有自己的人生”,我顿时吓了一跳,心想以后我一定要摆正心态,充分尊重他们,好好给他们拍照。

 “港町挽歌”系列,©️ 石川真生


持续不断地给同样一批人拍照,时间久了以后,互相之间的紧张感就自然而然地消除了,他们也就不那么在意我。拍的多了,每个人的各种面向也都显现出来。人总是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会胡说八道也会说坦诚相对,有温柔的时候,也有粗暴的时候。而这一切集合在一起,才构成一个人,所以我想看到他们身上的所有面向,不论是表面的还是内在的。因此,我总是在对方看得到我拍摄的距离上给他们拍照,从来不躲躲藏藏。

从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我和摄影家平敷兼七一起参与过摄影杂志《美风》的出版和制作。平敷兼七是摄影界的前辈,我很喜欢他的作品。作为摄影家,他给我很多启发,是我最尊敬的一位摄影家。当时他要出版发行《美风》杂志,要我也拿一些照片出来发表,这才出版了《港町挽歌》、《冲绳戏剧仲田幸子和她的伙伴们》等摄影集。不过,那个时期,我偶尔也会以自费出版的方式制作摄影集,也比较喜欢一个人做,所以并不是每一期都参加。后来,我越来越忙,也就没有再参加了。

1988年,我在《美风》杂志的第八期上刊登了“《大琉球写真帖》出版意向书”(「『大琉球写真帖』発刊趣意書」),开始准备《大琉球写真帖》这个项目。想当年,四个人冲绳县民里就有一个人死于战争。很多冲绳人在战争中房屋和庄稼被美军烧毁,土地被夺去建造美军基地。因为这场“冲绳战争”,很多人丢失了自己放在家里的家族照片,丢失了自己的相册。我已经去世的父母也很少有战前的照片留下。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因为战争,冲绳失去了很多战前的照片。不过,大家也一定过着类似的生活,即使是别人的照片,我们可以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生活。好!我就召集大家,让大家把那些沉睡在相册里的照片提供给我们,做一本冲绳人的相册吧!!”

 “大琉球写真绘卷”系列,©️ 石川真生

 
马上,我就拉上周围的一些朋友,一起组织了一个执行委员会。冲绳的两家报社也给我们提供了全面的支持,在报纸上连载这个项目。只要有人联系我们,想要提供照片,我就到那个人家里去,看他的照片,从中选出我觉得有趣的照片,让他把照片借我带回去。然后,我就送到执行委员会成员之一的平敷兼七家里进行翻拍,最后再把照片送回到那位出借照片之人的家中,归还给他。就这样,我几乎每一天都开着车在冲绳各地奔走,收集照片。也有一些已经移民到国外去的冲绳人,以及身在大和(日本)的照片提供者,他们会把照片邮寄过来。真是非常感谢。当然,我们也一定会把照片完好无损地寄回给他们。

我们收集了从明治时期一直到现在的照片。执行委员会成员里也有画家,所以摄影集的设计也全都是由执行委员会的成员来制作,花了三年时间,终于出版面世。

为庆祝该书的出版,我们借了个会场举行聚会,许多照片的提供者都来参加这次聚会。大家都非常高兴,纷纷表示“真没想到做了一本这么了不起的书!!”而书中的所有照片我们都没有做任何加工,因为这是大家非常珍惜重视的“家族相册”。

 “大琉球写真绘卷”系列,©️ 石川真生

 
到了2014年,我就开始着手创作《大琉球写真绘卷》这个作品。不论是《大琉球写真帖》,还是《大琉球写真绘卷》,所表现的都不是名人,而是庶民的历史。我只关心普通人是如何行动的,所以作品中出现的都只是我感兴趣的那些人。因为我们的历史并不只是由那些王公贵族、位高权重之人或者著名政治家完成的。2020年,我举办了第七回《大琉球写真绘卷》展。展览现场上我发表的一篇展览序言,其中非常详细地讲述了我创作这个作品的动机与想法。请允许将这篇文章引用于此。

大琉球写真绘卷

冲绳,过去是一个独立国家——琉球王国。1609年3月,在德川幕府允许日本军队和警察“征讨琉球”的情况下,萨摩藩派遣三千人的军队侵略琉球。奄美群岛上的岛屿一座接一座地被征服了。并于那年4月占领了首里城。琉球投降。幕府将琉球的支配权授予萨摩藩,并让琉球将奄美群岛割让给萨摩藩,成为其直接管辖的领地。琉球王国在接受萨摩藩控制的同时,也继续维持着与中国的册封(对国王的承认)与进贡(向中国皇帝献上贡品)的关系。让我们回顾一下历史,看看从琉球王国时代到今天为止冲绳与日本、与美军的关系。通过这些照片来表现这段历史,能够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现在。

我邀请我身边的朋友和熟人来参加这个项目,请他们表演,我来拍摄。2014年夏天,我将22张导演摄影作品打印在高一米、长20米的照片专用布上,发表了《大琉球写真绘卷》。但日本政府和美国军方的蛮横残暴不断升级,冷酷无情的政治一直在持续。我非常生气,决定把这个作品做成一个系列,每年夏天发表一次。今年,我完成了这个系列第七部分的新作品。2019年,首里城发生火灾,几近烧毁。失去这个“冲绳的象征”以后,全国各地都有很多人呼吁“要尽快重建首里城”,在很短时间里就筹集了大量的资金。正是在那个时候,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些曾经被琉球王朝征服,并被征收沉重的人头税的宫古岛、石垣岛、与那国岛的人民,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看待首里城的火灾与重建热潮的呢?

8月,在浦添市,我有机会听到一些极力反对在宫古岛和石垣岛建造自卫队基地的人的意见。我感到很惭愧,过去我一直都只关注冲绳与日本政府、与美军之间的关系,却没有很好地关注那些正在努力反对在岛上建造自卫队基地的人们。我应该去见见岛上的人,听取他们的说法,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一旦下定决心就要立即行动,这是我的天性。

9月份,通过一些老朋友和刚认识的人,我去了宫古岛和石垣岛。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会飞到宫古岛和石垣岛,聆听当地人的故事,拍摄反对运动,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我越了解他们,对他们的兴趣也就越来越大。

与那国岛现在已经是日本陆上自卫队与那国岛驻军所在地。但这是一个与台湾交界的岛屿。中国和日本在这里的关系非常复杂。我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需要一直关注。此外还有“伊索巴协会[1](イソバの会)”那些可爱女性。她们中的一些人还没有参加表演。

我的环岛之旅才刚刚开始。当然,我将继续拍摄冲绳的各个岛屿。我正在拍摄的是冲绳群岛的人性戏剧。

2020年8月 石川真生
 
《大琉球写真绘卷第一部分》是从16世纪萨摩藩入侵琉球王国之前、过着平静生活的渔民和老百姓家庭开始拍摄。那个历史时期当然是没有照片的,所以我们参考现存的资料和图画,邀请身边朋友、熟人来表演。服装和道具都是从村里的剧团借来的。

 “大琉球写真绘卷”系列,©️ 石川真生

 
我想象着那个场面,让他们按照我的想法来表演。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表演经验,然而出人意料地是每个人都表演得非常好。虽然是所谓的导演摄影,但我非常享受这样的创作。

实际上,展览开了以后,来看的人往往会感到惊讶,他们没想到“居然做成了这么大的照片”。随即就不断地有人自报家门,表示希望参与表演,说“哪怕是扮演一具尸体也行,好想参加”。

随着拍摄场景越来越接近现代,我就请那些我感兴趣的人“自己思考并表达自己的想法”。尽管他们不是演员而只是业余的外行者,但他们的演技能力都远远地超出我的预期,用自己的行为表演来表达大家“自己对冲绳的感受”。

 “大琉球写真绘卷”系列,©️ 石川真生

 
现在这个系列作品也已经广为人知了。在冲绳,很多人都对美军和日本政府感到不满,所以想要表达意见的人有很多。

尤其是最近,日本政府内部传出一些言论,说,现在这个时代中日之间也必有一战。真是岂有此理!日本应该发誓不再发动战争、并且制定一部放弃战争的宪法才行。中国和北朝鲜可从来没有侵略过日本,相反,日本可是在战争中对中国和朝鲜犯下滔天罪行的!然而,日本不但没有有意识地在历史教科书中告诉孩子们自己过去所犯下的罪行,反而在刻意隐瞒。而很多冲绳人都认为两个国家应该互相理解,不论政府还是民间都应该要发展这样的外交。《大琉球写真绘卷》这个系列就是要用摄影来表现这样的想法。而这是我和参演者共同创作的。

时至今日,这48年来我一直在拍摄冲绳,正如我文章开头所写的那样,我只对冲绳人以及与冲绳有关的人感兴趣。我也坚信我能够用摄影的方式表现冲绳人的人性戏剧,表现冲绳人的人生。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能够一直创作到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身体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病痛,但是即便如此,无论多老,只要我的身体还能动我都要一直拍摄冲绳。



[1]伊索巴协会是与那国岛上一个以没有政治经验的女性为中心的团体,宗旨是要像历史上与那国岛的女性酋长那样守护着自己深爱的与那国岛。






关于创作者



石川真生,摄影家,1953年出生于冲绳岛,冲绳人。一直以来都执着地拍摄冲绳人,以及与冲绳相关的人们生活方式,2021年在冲绳县立美术馆举办了《石川真生展:丑陋而美好的人生,我爱人类》。从2013年开始创作《大琉球写真绘卷》摄影系列,并于2014年开始每年进行发表。


关于采访者




林叶,艺评人、译者。主要从事视觉文化的研究与摄影理论翻译工作,译作有杉本博司文集《艺术的起源》、《现象》、《日本摄影50年》、《私摄影论》,选译《日本艺术摄影史》等。文章发表于假杂志、ARTFORUM、腾讯·谷雨、澎湃、《信睿周报》、《艺术当代》、瑞象视点、《书城》、《中国摄影》等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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