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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街边小店，没能捱过这个冬天｜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轻舟 谷雨影像-腾讯新闻 2022-04-10

“嘶”

在展开的折叠屏上看到“小王发艺”的瞬间，张正萍眉毛一挑，“嘶”了一声。
年轻的企业家还不像父辈那样习惯不动声色。2020年，张正萍接了父亲张兴海的班，成为小康集团的轮值董事长——“一个决策，成功或失败，会影响上万人的饭碗。”

“小王发艺”是他将要改造的小店。可能是吃惊，也可能是为难，总之，看完照片，张正萍大笑起来，又用持续轻微点头的方式平复自己。“这个地方有点儿太......”他把话咽了回去，“这地方有点差了一点。” 
事实上，王英的店面只有十个平方，被杂物占去大半空间后，这家在重庆渝中开了20多年的老店，任由庞杂的居民区将自己深深地折进缝隙里。

名不副实？也不全是。店铺刚开那会儿，王英二十来岁，深一脚、浅一脚地捱过来，才从“小王”熬成了“老王”。通信技术已经升级到5G的年代，王英仍只用小本子记账。十块、十二块、二十块，流水账一笔笔清晰地记在上头。
最近，王英不乐意再记这么清楚了。一天进账几十块，为了账面好看，有时她把两天的流水合进一天。这么说吧，如果再不糊弄糊弄自己，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算利润的话，一个月能有两千块？说完她“啪”地把账本扔回柜子，又“啪”地摔上柜门。

五十岁上，王英觉得熬不住了。她一个人养儿子，又因为没房子住，跟前夫离婚不离家。边给儿子理发边念叨这些，那语气让你分不清是屈辱还是痛苦，是愤怒还是埋怨。没人接茬，那些话就浮在空中，像是被时间抖落的灰尘，时刻在攫取小店里的氧气。
读书要缴一笔钱。通知发在学校的公众号上，儿子来找王英要。她总担心钱给骗子骗走，拖着，好像拖一拖就能让事情更加保险。王英一只手把着推子熟悉地游走，另一只手牢牢地摁住儿子的头。半大的小子垂着头，镜头穿过他湿淋淋的头发，骨碌碌的黑眼睛无助地抖两下。

上个月，30天，营业额只有5415元。张正萍算账，王英不敢看，“还要这么算哦？”但现实是这样，再这么下去，“小王发艺”只有一个结局：无声无息地消失。不管你接不接受。
在下一个30天里，张正萍的任务是用三万块的改造金，让小店的营业额翻一番。

碰撞

在很长的时间里，小店是支撑和构筑普通人生活的基石。但现在，它们正在加速消失。
2021年3月，《半月谈》引用的企查查数据显示，2020年1月到11月，全国共有301万个体户注销。这意味着，疫情期间，仅2020年，就有超过300万个小店消失。
没人知道那300万家小店是怎么关掉的，人们只知道，要存活下来，小店需要做出改变。
张正萍、蒋晓莹、冯碧漪、周立宸、张贤铭，五个人常常共享一个标签——大公司的接班人。作为小店改造官，人们期待他们带来小店需要的可能性。
要与“死神”赛跑，小店似乎要变得更坚持商业逻辑，掌握更多资源，适应各种新技术。

“我就算去街上拉，也得把人拉过来。”张正萍有决心。所以初次探店，他直接坐进理发椅，用自己的头发测试王英的手艺。
威胁小店的问题很快浮现。洗、剪、染，王英为老客做完全套服务，只收三十块。张正萍诧异，“你现在染头发的标准是二十块钱？”事实上，王英的定价是五十，但老客总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砍价，比如，“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借店铺装修改造，涨价且不能讲价，张正萍要求王英按照价目表守住定价。逻辑很简单：价格不统一就导致收入不确定，收入不确定就没办法规划接下来的投入。

但对王英来说，对老客涨价太难了。不只是怕吓跑客人——店铺改造后，很快引来新客——而是担心辜负过往的情谊。小店破败不堪的时候，是老客们成日照顾她的生意，主顾们早已处成密友，今天给她带点儿这，明天又带些那，事到如今，她无论如何张不开这个口，哪怕最要好的老客朋友推着逼着她涨价。
比张正萍与王英更激烈的碰撞，发生在香飘飘互联网事业部总经理蒋晓莹与杭州咖啡馆Flamingo店主Viola、Zoey之间。

Viola和Zoey都是“海归”，学心理学的Viola想要逃离PUA司空见惯的职场，Zoey渴望一种由咖啡馆承载的理想生活形式，两人一拍即合。
经营不善、不断赔钱，尽管Zoey有好手艺，咖啡有好品质，Viola也正按设想定期组织心理学相关的沙龙，Flamingo仍有可能撑不到明年。

基础的门店改造之上，蒋晓莹的打法非常清晰：做外卖提高营业额、与周边的大公司浙报集团合作以巩固销售、开发挂耳咖啡、组织网红探店。一切计划都在按照蒋晓莹的设想顺利推进，营业额也稳步提升，但蒋晓莹没想到，不知不觉中，Viola和Zoey成了这套方案的反对者。
问题在蒋晓莹的介入初见成效时即已显露。

门店改造期的一个晚上，蒋晓莹到现场督工，发现女孩儿们早已不见踪迹。她想不通：“到底谁是这家店的店主？”

外卖上线那两天，每天都是订单爆满，这也意味着营业额的迅速提升。但蒋晓莹注意到，Zoey极度焦虑，状态“近乎爆炸”。“那是让我非常震惊的一个画面。”蒋晓莹说。
Zoey喜欢电影《海鸥食堂》里那种经营小店的方式，你的客人能在你悄悄更换咖啡豆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并向你准确地表达他的感受和体验。没错儿，外卖能提高营业额，可一杯咖啡应该具备的情感价值就不需要考虑了吗？

跟浙报集团的合作推进顺利，唯一的问题是，员工常常是11点就需要消费咖啡了，而Flamingo12点才开门，他们希望小店开门更早一些。
蒋晓莹希望女孩们能出于获客目的，满足合作伙伴的诉求，提早营业。但Viola和Zoey异常抵触。她们试过提早开业，但到店客人寥寥无几，她们自己却异常疲惫，这种尝试使她们相信，提早开业只会消耗自己的热情，很难真的提升销售。
“一个项目冷启动初期，可能确实需要牺牲一点个人的时间。”蒋晓莹尝试用自己之前创业做旅游的经历推翻她们的辩解，使她们做出让步，但女孩儿们态度坚定：我们并非不努力，也并非没有尝试过与公司合作，但都收效甚微。
蒋晓莹的笑容僵在脸上，最终问出那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们为此付出足够多的努力了吗？”

很显然，女孩儿们对“努力”的耐受程度和对生活的理解都与蒋晓莹不同。对蒋晓莹来说，你工作因为你肩负许多责任，一旦接过它们，就得不停地往前走。Viola则始终无法忘掉自己开这家小店的初衷：过一种职场给不了自己的慢下来的生活。提升营业额是重要，可如果理想的生活节奏被夺走了，那开这家店还有什么意义？


不是拯救，是理解

“我回到了过去。”
买点儿咸菜、酱黄瓜，打碗黄酱，再打点儿酱油，熟悉的商品陈列，不曾改换的店内装饰，第一次进入赵府街副食店，张俊好像突然被拽回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某个瞬间。在店里，他碰上年龄相近的女士，得知她特意从首都机场赶来，为的是那股“小时候的味儿”。
因缘际会，赵府街副食店幸存下来，给张俊和同龄人留了一个可以“踏入历史”的缝隙。

对严飞来说，中关村东路那家洗衣店是一种从2016年延续至今的默契。因为没有名字，路人们无法通过大众点评这样的通道得知这家洗衣店的存在，是严飞这样的社区居民，使罗姐得以靠小店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居民有衣服要洗要烫，有时是罗姐带着两个孩子上门去取，有时是居民直接给放在门口，人与人通过这家小店，彼此自然流畅地联结，构成社会秩序的一个最为基本的单元。
商业有建立在更广泛共识之上的判断，但你无法用这些判断来解释一个小店的存在。

冯碧漪在燕郊的宝利来蛋糕店泡了几天后便意识到，问题在于蛋糕的品质，而品质由后厨把控。商业上，要提升产品的品质，答案非常简单：换掉后厨。但在这家店，这几乎是天方夜谭——多年以来，没有弟弟和弟妹的帮助，这家店不可能维持到现在，而弟弟身体不好，如果失去这份工作，他怎么养家？
“我一直被两套逻辑缠绕着，在商业改造的部分，我们总是觉得应该有一个模板，比如从宝利来变成鲍师傅，或者变成好利来，可能经过一些很套路化的操作是能实现的，但是我不认为能实现，也不认为该实现。”这是风马牛传媒CEO冯碧漪的答案。

上海顶丰假发店的答案也可以同样简单，比如也推VIP充值，也做连锁，为了吸引年轻顾客，招几个年轻的店员。
但在充分了解店主成莘后，年轻的海澜集团董事长周立宸意识到，成莘是假发行业的专家，追求稳健，接受甚至欣赏平淡，说起过去激进扩张，四处开店的经历，成莘也只是淡淡地说一句：“我只怀念过去的热情，别的不怀念。”
他的服务足够深入，足够细致，足够关照每个人的内心，以至于客人将店里的小屋子当成自己的避难所，将成莘当成值得托付真心的朋友。周立宸尊重成莘，理解成莘，因此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所有背离成莘价值追求的设想。

飞速发展的社会里，人们迷恋“改造”，迷恋这两个字背后的力量，并相信“改造”必然指向“进步”。但与“改造”的居高临下伴生的，是目空一切的冷酷。
重要的是理解。后来冯碧漪到店里回访，发现店主阿姨把所有扔掉的东西又买了回来。阿姨解释说，完成改造后，老客户进来都觉得店里太空了，所以她还是要把它们摆回来。“所以我意识到，在我们离开之后，阿姨的故事又在自己的一个逻辑里。坦白说我们还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两个个体，没有（像我设想的那样）成为最好的朋友。”

“其实我特别抗拒说这是一个拯救或者改造，这可能是对外宣传需要用的话题点，但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我跟店主阿姨互相帮助的一个故事。”拍摄到中后期，冯碧漪突然发现，原来店主的丈夫不识字，“当时我觉得我理解了他们的很多困难是怎么产生的，因为那意味着另外一些历史和另外一些人的状况。”

腾讯新闻出品的纪录片《亲爱的小店》呈现的是那种与清晰的商业逻辑相悖的复杂和模糊。它触动的是每个人脑海中的记忆，对人与人关系的记忆，对“附近”氛围的记忆。
现实是坚硬的，小店的未来仍是一片混沌。但它们存在过，它们有自己存在的合理性，这也许就够了。（来源：腾讯新闻）


撰文｜轻舟
编辑｜迦沐梓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次，谷雨用像素画的方式和51位创作者一起，共同绘制了一副《2021关心画布》。希望这份作品，可以把“关心”为世界带来的颗粒永久保存。即使相隔甚远，人和人，始终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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